十点半,李素君打来电话,云蓁看了一眼就关了机。海城临海,她现在正在一处偏远的沙滩上,海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她躺在沙滩上,听着耳畔的海水声向她汹涌袭来。
就像是突然发了大财的流浪汉,她手握巨款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花,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做什么,突然拥有了自由,她才发现她整个人都乏善可陈。她不被允许有什么爱好,她的人生被李素君握在手里,她也没有太多执念,这几年唯一反反复复放在心上不断策划的就只有“去死”这件事情。游游荡荡,想来想去,她选了这样一个地方,想要消磨第一个一天。
李素君大概在她早晨出门时就察觉到可疑了,因为云蓁出门前跟她说了一句话:“你应该离婚的。”
陈述句,云蓁背对着她说完就关门走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李素君脸上的面具龟裂开来,随着她的关门声落了一地碎壳。
她躺在绵密的沙子里,回想起临出门前对着阳台的匆匆一瞥,她养的那盆无尽夏绣球开花了,粉蓝嫩紫,细细碎碎的花瓣,像几滴虚幻的眼泪。她想不起来前一天是否也开了花,她只记得今天没有给鱼喂食,李素君是不会管她的鱼的,小黑和小蓝今天要饿肚子了。
但是,云蓁突然想到,如果这个世界除了她都将会永远循环这一天,那小黑和小蓝没有外力作用的话就永远不会死了,即使她每天都不给它们喂食,它们挨饿也只挨一天,每天零点它们又会跳回到前一天,它们也在另一个意义上永生了。
更不公平的是,它们不会有机会知道世界居然处于一个无限的莫比斯环中,它们的每天都是崭新的、毫不知情的一天,和她不一样,她将会在这一天里循环往复,心比身先死亡。
虽然这颗心早就死了。
海风把一条白色的裙摆刮进了她的视野,她坐起来,看到一个小妈妈用手压着裙摆,对她羞涩一笑。之所以叫这个女孩小妈妈,确实是字面意思——她看上去年纪很小,可是她手里牵着一个也许只有三岁的稚童。
她握着自己的裙摆,好像在握着一只死去的鸟儿。云蓁的目光平和而安宁,小妈妈主动对她打招呼:“你好。”
她们并排坐在沙滩上,看着她的小孩在笨拙地玩沙,玩得不亦乐乎。小妈妈的眼神时断时续地试探着她,海水很蓝,海面上融着金光和碎影,远处传来出海渔船的汽笛声。小妈妈又开口了:“你怎么不去上课?”
云蓁几乎是无赖地反问回去:“你怎么不去上学?”小妈妈又露出羞涩的神情,她说:“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很多年不上学了。”
云蓁看着她,起了兴趣:“你这么年轻就当妈妈了。”
云蓁一般说话不会这么不客气,她平常几乎是现在的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的反面,只不过她意识到自己会永远生活在这一天,所以世俗的很多虚礼对她来说都完全没有意义了。
她就是想要不礼貌,那又怎么样,她就是想要戳人痛处,那又怎么样。反正你明天也不会记得我,全世界都不会记得我,只有我记得我。
小妈妈并没有被她的无礼打倒,她说话时神情有种天真的稚拙,这让她看起来几乎比云蓁还小,她说:“是呀,怀孕了就生下来了。”
云蓁看看她的孩子,又看看她,继续问她:“你结婚了吗?”
小妈妈摇摇头:“我是被包养的。”包养这个词被她说得流利自然,云蓁静静的,继续听她说。
“我应该就是别人说的二奶吧,他给了我一套房子,平常只有我和宝宝住,他也给我钱花。”小妈妈的棉布裙被海风吹得贴在腿上,云蓁看着自己穿着校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腿,沉默着,想要继续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小妈妈脱下鞋,把脚埋进沙里,她用手拨着沙,把自己的脚包成两块小小的坟冢,云蓁不说话,小妈妈又去问她:“你怎么不去上课呢?”
云蓁说:“逃课了。”
小妈妈说:“为什么逃课?”
云蓁说:“不想上课了。”
小妈妈说:“不想上也要上的呀。”她看起来很替她惋惜,但碍于陌生人的礼节,并没有想要教育指责她。
云蓁突然一笑:“因为我永远卡在今天了,上不上都无所谓啦,我不会高考,不会工作,不会结婚,也不会老,更不会死啦!”
小妈妈皱皱眉,只当她是在说疯话,她一只手抚平裙角的褶皱,她继续对她说,细声细气地,轻声地,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还是要上学的呀。”
云蓁看了看她,不理她,躺下来,海风吹着小妈妈的黑发四处飞扬,她在她身后说:“我说的是真的。”
小妈妈转过头,看起来很困惑:“什么是真的?”
云蓁说:“卡住了,我真的卡住了,我的每天都是一样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妈妈想了想,居然笑起来:“那我可真羡慕你。”
云蓁狐疑地说:“你相信我?”
小妈妈很坦然:“相信啊,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说谎。”
小妈妈看着这个女孩,她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丛在寂静和黑暗里生长的荆棘,浑身上下都是尖利的刺,她有一张紧致的鹅蛋脸,眉目清朗,五官俏丽,她眼睛很大,瞳仁黑亮,她那一双眉,长得尤其好。小妈妈爱看书,最爱看的就是红楼梦,她想,这个女孩子真的长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细细的,给她平添了几分多愁善感的寡淡,可是她的眼神里都是尖刻的愤怒,让她整个人浓烈又脱俗,尖锐又怒气冲冲,弥漫着一股很诱人的诗意。
她整个人都是在排斥别人的,她的眼神也在粗鲁地驱赶你,离我远点,走开,走远点。可是小妈妈不怕她,她平常其实是话很少很羞怯认生的人,但是对着这个女孩子,她却很自在,甚至很享受和她说话。
云蓁和小妈妈一直在沙滩上坐到了下午四点,中途小妈妈打开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巨大的包,掏出一个又一个东西,邀请云蓁和她一起吃中饭。她的小孩吃奶粉,她递给云蓁一个自制三明治,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对着大海野餐,耳畔都是海浪声,她的小孩很乖,不哭不闹,眼睛黑漆漆的,看到云蓁看他就安静地笑起来,嘴角一侧有只小酒窝。
小妈妈要走了,想要留云蓁的联系方式,云蓁说:“你明天不会记得我的,留了也没有用。”
小妈妈固执道:“说不定你明天就被这一天给放出来了呢?”听起来这一天好像是一只囚禁了她的野兽。
云蓁想了想,给她的手机里输入自己的手机号,备注改成海云。她说:“我们是在海边遇到的,那我就叫海云了,有缘再见。”
小妈妈点点头,牵着小孩走了,小孩回过头给她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云蓁一直在海边坐到晚上九点,海风太冷了,她迫不得已走到一个自动提款机里,靠着玻璃坐下来,开了机。李素君,云廷山给她打了很多电话,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号码。这个城市太大了,她消失一天也不会有人找得到,云蓁不知道李素君会不会一直找她,也许不会,也许会,不过云蓁觉得,她消失了,李素君应该终于没有了非要和云廷山在一起的理由。
云蓁就像一缕脆弱的丝线,李素君紧紧抓着她,也要让她紧紧抓着云廷山,她全部的作用就是用来拴住云廷山,如果说还有其他作用的话,就是考个好大学给李素君涨面子,用她的话说,就是“有回报,不是白投资。”
快要十二点了,又一场实验即将结束,一只苍蝇在提款机外飞来飞去,趴在玻璃上,云蓁抬手挥赶,却赶不走它,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她表情严肃,没有一丝笑意,只有隐隐约约绝望的怒火燃烧在眼睛里。
熟悉的一阵眩晕,雪花屏嘶拉作响,云蓁回过神来,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站在书桌前。四周都是死一样的寂静,手机扔在桌上,她按亮它,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三,农历乙未年五月初九。
云蓁闭上眼,原来她真的没猜错,她的房间就是这个循环的入口和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