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莲清峰的路上。
莲之一直在回想那句——“你又何苦为涧疏至此。”
无人知晓，她为何对涧疏青眼有加，明明他出身卑贱、灵根低劣、几乎一无是处。
莲之知道，有许多人猜测，是因为涧疏生得好看，自己才如此。
她不禁想笑，容貌？不过皮囊之物，世人追之好之，只要细想便知，若论容貌，虽有差距，但又有哪位修真者丑？
涧疏确实俊逸出尘，若谪仙临世，但不论是她风清月朗的大师兄长极，端得是公子世无双，还是她父亲观月都拥有一副极为出色的外表。
他们不知道的是…她喜欢涧疏，是因为涧疏让她体会到了，何为人的情绪。
多年前的人间下雪天，天地一色，皑皑无极。
莲之随观月降临凡世，寻有灵根仙缘之人。莲之虽灵识开化很早，却拥有灵智不过短短几年，观月怕她无法控制元婴境修为，伤了凡人，将她修为一并封锁，没了修为，才八九岁的她，便如凡人无异。
莲之长于在水一方，莲清峰虽奇峰孤绝，四季更陡间，夏繁冬霁，如画中仙境，但百年来，也已腻味。
甫一到人间，看什么都是新鲜。
趁观月在一道观交流时，她偷偷跑了出去。
才发现，这个人间，并非她想得那般美好，朱门酒肉、锦衣华服不过片面。
而她所见，不过是破败不堪的房屋错杂，瘦弱不堪的人群成密。
在这样的冷天中，路上仍多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之人，成群面黄肌瘦的小孩为抢一个馒头大打出手。
莲之虽是八九岁，却已生得玉雪可爱，精致无比，可窥其日后天姿，一身仙织流光锦锻，更是格格不入，站在饿极了的人群中，仿佛错入人间的小天使。
那时已有人易子而食，莲之之于他们，就像是珍贵佳肴。
因为饥荒，死人无数，贵族官员却闭门不理，世人对其憎恨无比，看见莲之一身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衣料，更是早把她当成某贵族家的孩子，他们望着她，咬牙切齿地咒骂，双眼中喷出的怒火，恨不能生吞了她的肉，喝她的血，以泻心头之愤。
莲之却毫无反应的站在那儿，既不害怕，也不说话，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这群目露凶光的人们。
“快走！”
就在这时，一个小乞丐一把抓过她粉嘟嘟的小手，他瘦弱的几乎只剩下骨架，却拼命似得拉着她一路狂奔，“你不怕死么！”
他朝她吼道，穿过大街小巷，躲过无数饿人，最终气喘吁吁的停在一个狭小黑暗的破庙中。
小乞丐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这样长久的运动，让他饿得几乎晕厥。他瘫倒在地上，头晕眼花，良久才看向安静打量他的莲之：“跑这么久，你不累吗？”
“累？”莲之歪头，她天生灵体，若不是修为被封，这样短的距离，她一眨眼就能到，根本不觉得。
天生出生高贵的种族，语气有种天真浪漫的残忍：“你累了吗？”
小乞丐闭了闭眼，莲之这才发现，她在刚刚的打量中根本没见过他，虽封了修为，却封不了她元婴境的五感，方才在那群人中，她分明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
他就像是突然窜出来，将她带到此处。
可如今看他，她大概明白了过来，他气息太过微弱，几乎像是将死之人，又如此瘦小，淹没在人群当中，她根本察觉不出。
“我不止累，我还饿。”
小乞丐小小的胸膛起伏着，他看也没看莲之，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这次回去，他们肯定会吃了我。”
“吃你？”莲之一惊，“你是人，他们怎么会吃人？”
小乞丐偏头看她一眼，轻声说：“不吃就会死，你饿极了也会吃人。”
她怎么会吃人呢？
辟谷不过是修真者到了一个境界的自然行为，即便她不吃任何东西，也不会饿，更不会死。可观月再三叮嘱过，不能将他们是修真者之事告诉别人，她要听父亲的话。
于是莲之郑重地摇摇头：“我不会吃人。”
“那是你没饿过！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出身高贵，不愁吃喝。”
“好吧，那你为什么带我到这来。”
小乞丐恶狠狠瞪她一眼：“我不带你跑，你就被他们吃了！”
莲之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他们为什么要吃我？”
“你这个白痴。”小乞丐气极，“因为你看起来很好吃，还这么弱，出身也好！”
我可不弱，莲之在心里反驳，她嘟嘴：“那他们为什么要吃你？”
小乞丐一怔，刚刚摆出的气势很快软了下来，那双亮晶晶的瞳仁也一点点暗淡了下去，他淡淡地、陈述事实般：“我是最弱小的，弱小就会被吃。”
说着，小乞丐侧目看向正眨巴着大眼睛乖巧听他说话的莲之：“可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他们真的会吃人…”
“你刚刚说，你饿了。”莲之点点头，慢悠悠地说，“那你会吃我吗？”
闻言，小乞丐看向莲之比新鲜采摘下的花瓣还娇嫩的脸颊，咽了口水。
“你想吃我！”莲之肯定地说。
“我没有！”小乞丐脸一红，飞快否认。
“我刚刚看见你咽口水了！”
“那是…那是…”
小乞丐吱吱唔唔，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一丝害羞、惊艳、与自卑，她那么好看，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
“那是什么？”莲之追问。
小乞丐喃喃道：“那是你太好看了，我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莲之忽然笑了，如最娇滴滴的花骨朵儿被春风吹开、绽放，漂亮极了：“哼，看在你夸我的份上，我给你一点奖励。”
小乞丐呆呆望着她。
“嘻嘻…”莲之笑着，取下一枚碧绿的发钗，划过指尖，流出几滴血珠。
莲之将白嫩的指尖伸到小乞丐面前，大方道：“喝吧。”
明明只是几滴血，却散发出幽幽清香，小乞丐看得双眼发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就要扑上去，他攥紧了手，强撑着撇过脸：“我不喝！我不吃你！”
“我从来没过吃人。”他轻声补充了一句，尽管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哦？”莲之猜：“所以你才这么瘦的吗？”
他很低的嗯了声，“我不想吃人…我娘说过，吃人是会下地狱的…”
莲之扑哧一笑，再不容他拒绝，直接掰开他的嘴，瘦弱的小乞丐根本无力抵抗，那几滴带着清香的血就这么落进他的口中，一时间，他如同饮了琼浆玉露般，神清气爽，还意犹未尽地吞着口水。
“怎么样？”莲之收回手，抬高小巧的下巴，得意洋洋地，“好喝吗？”
小乞丐发现自己身体一轻，瞬间，肚子便不饿了，神色也一片清明，小乞丐惊讶万分，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重：“你是…神仙吗？”
莲之嘻嘻一笑，却不答话：“你猜呀？不过你不用谢我，我马上要走啦。”
小乞丐飞快上前一步，用瘦弱的身躯拦住她。
“等等！你要去哪？”
他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形状格外好看，墨汁滴成的漂亮瞳仁亮如星子，他欲言又止，犹豫很久，才轻声开口：“如果…如果你真的是神仙，等我死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话里尽是小心和期许，以及说不上来的迷茫，他不敢大声说话，怕她会就此飞走。
莲之茫然，她不解：“为什么是死了以后…”
“我听别人说，恶人会下地狱，好人会去天上，我没吃过人，还救过神仙，那我应该…应该算好人，这样等我死了，死了就能去天上见你了！”
莲之一时怔然，她从他的话中，听见了对死的渴望，久久不能回神：“可是…父亲说，凡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着他那双生得美丽出奇的眼睛，因为她的话，那里面的期许忽地破碎掉，像是失落极了，连亮晶晶的瞳仁也变得灰暗，他倔强地咬牙，一点点垂下小小的头颅，什么也没有说，只伸出已经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抓住她一片衣角。
那是年幼的莲之在化为人之后，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何为心疼。
那样真实，仿佛有一双手，握紧了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来不及。
此后，莲之求了观月将他带回清玄宗，观月给他起名叫涧疏。
但喂血一事让观月震怒，因为若无她那几滴血，涧疏恐怕早已死去，这种直接改变人之生死，与间接改变人的命运走向全不相同，可称得上干预天道规则，很可能会受到天罚。
观月强行封锁了涧疏在人世间的记忆，才允许莲之带他回清玄宗。
他忘了她，他以为她不过是在众多乞丐中随手挑中了他，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可她忘不了，那个瘦骨嶙峋，宁愿饿死也不吃人的，那个小心翼翼问她：“我死了之后还能见你么？”的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