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杀了吧。”
石燕看着面前这个拿着一枚玉坠喋喋说着的女人,心里是这么想的。
这枚玉坠他当然记得,是一次出任务时身受重伤随意找了个别庄养伤,居然冒出个小女娃送了自己好些伤创药,还连着送了好些天饭菜。虽然那些药是不敢轻易留用的,但也还是留了个信物,这都是行里的规矩,留个印记方便好记,若是遇上了也好转给同行,避免自己亲手给错杀了。玉坠只是个载体,石燕只消上手摸了摸刻在其上的剑印,便知确是自己的手笔。
“想要杀谁?”
宋琼音的话被打断,瞧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衣浑身肃杀之气的男人,一开始有的点自信得意都逐渐的息微了。毕竟不管怎么都是深闺里养大的小姐,上辈子这辈子也都没和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江湖浪人打过交道的,更何况上辈子也就只见着那么一回,心里不禁也有点打起鼓来。
但又不得不做,
既然上天让自己重来这一遭,自己必要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不要你杀人。我想要你跟着我大姐的大丫鬟春菀,把她放在砖墙里的信替换成这封,然后隔天,再把这封信放到砖墙里,绝对不要被人发现!”
直到看着那个江湖剑客几息便消失在了人群里,宋琼音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往和好友约好的珍宝阁走去。
对这个神秘剑客宋琼音也是知之甚少,事实上,上辈子宋琼音也仅仅只见过他一面而已。
那时嫡姐已经被册封为后了,本是惯例的春耕祭祀,却不想南靖王居然趁此机会调度兵马围山,和朝中宰辅里应外合,意图逼宫,祭祀众人只得退至山顶行宫内苦苦支撑,但若是消息一直传不出去,被攻破也只是迟早的事。这个江湖剑客本是前来行刺的杀手,在连斩数名暗卫后,却停手了,只拿着嫡姐因为跌倒不慎摔出的玉坠说欠她一恩,可带她出去。嫡姐用自己换了皇上,苦苦支撑直到皇上带着李世姬将军斩破叛军方才得救,也因此皇上对嫡姐更是情根深种,盛宠一世。
后来自己也有私下询问过嫡姐,才知那江湖剑客原是幼时在别庄避暑时一次偶然遇见,但全然不记得了,曾有一次在街角被一个衣着古怪的人拦住询问过可有想杀之人,在拒绝后也便再未见过,没想到儿时的一时好心居然成了如今的一线生机。那个江湖剑客自那次春耕祭祀后便消失了,到底是江湖人士,嫡姐私下寻过几次想要酬谢未果后也便不再找了,但宋琼音却对此事印象深刻。
这一世自己重生一回,宋琼音也便先一步救了那剑客,果然拿到了玉坠。本来这步暗棋应当要用到关键处才对,但宋琼音怎么也没有想到嫡姐居然和圣上在入宫前就有这么一段渊源,待发现时两人已是互生情愫,爹爹向来偏心,府中中馈一向是被嫡姐抓在手心,想到前世嫡姐便是在及笄礼上收到了赐婚的圣旨就此入宫一朝成凤,站在了自己再也无法企及的高处,宋琼音便如烈火焚心般不甘苦痛,此时此刻也顾念不得什么姐妹之情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做好了伪造书信,赶在了及笄礼前告发出去。但燃眉之急依然未得解除,宋琼音也是迫不得已才提前启用了玉坠这步暗棋,书信约好私奔,待空等一夜后再去一封讥讽断情的诀别信。
宋琼音想起前世自己每每入宫觐见时,那个在嫡姐面前温柔妥帖至极的少年天子,即便他心性再温和仁善,但被如此戏耍后,想必也会就此断情才是。且若是嫡姐往后再写信说些什么,也必不会被轻信了。
宋琼音也未料到的是及笄礼上圣旨还是来了,但这样不顾情谊的一纸荒唐赐婚,也让宋琼音意识到了那个前世的“仁君”恐怕并不如自己所想这般简单。但开弓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自己本就是不受宠的庶女,三表姑及其背后的宗族又待自己有几分真心呢?左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虽嫡姐意料之外的被赐婚给个太监给了自己入宫几分名声的不利,但自己这世也拿了她的一分机缘,也便相抵了吧······
而对石燕而言,无论是宋琼音,还是宋清许,都只是两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这些闺阁中的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于石燕来说是陌生而不解的。被玄机阁挑中养大的杀手,与其说人,倒不如说是一柄杀人的利器来得贴切。
尽管因为各种不同需求的杀人任务而需要一些必须的潜伏伪装之类的,但总体来说也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虽说是有些被刻意豢养的不畏生死的死士私兵,但像他们这种接单过活的杀手,其实很多事情反而纯粹许多。
石燕从记事起便会拿刀了,后来也开始学些字,但从他杀第一个人开始,到如今已是玄机阁挂单价顶高的一号,也只是勉强认得些字罢了,写的东西更是没眼看的。不过为了多认些字,石燕也时常会在书摊上买些话本来看,无论香艳的小说集或是江湖奇谈录,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但现实往往没话本里精彩。
就像杀手,也仅仅只是杀手而已。没那么多江湖仇怨爱恨纠葛,更像是一把无主的兵器,游离在所有情感联系之外。玄机阁会接各种单,小到贩夫走卒,大到朝廷命官。你出得起价,就下得了单。
但杀不杀得了,那就另算了。
你总不能拿着十两纹银的钱,想杀值十两黄金的头吧?这种就叫赔本单,一向都是想要提价的杀手才会去接的,成功了那这次收十两银,下次再想找他,那便是得给十两黄金才请得动了;那若是失败了,成功逃回了便是好运,收个医药费退单给雇主便是,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若是倒霉些没逃得走,那就生死有命了,这也是刀口上赚钱必不可免的风险。
人总会遇到使自己恨欲其死的另一个人,因而玄机阁的生意向来不错。
而江湖中也算都是达成了一个默契的共识,冤有头债有主,作为利器的杀手,在两方角力的恩怨里,实在不值一提。因而虽然也有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杀的苦主寻上门来报仇的,但大多数还是只做着这门不知朝夕的生意混口饭吃罢了。
石燕便是其中之一,
他其实早已还清玄机阁两百贯黄金的“赎身钱”,有的前辈厌倦退隐了,出家也可,当个明面上仗剑江湖的侠客也可,或是做点小买卖当个普普通通走街串巷的小商贩的也多,但石燕性情向来是有些古怪的,他在给苦头巴脑叹气的阁主交了赎身钱后,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个什么感兴趣的营生,便还是从欢天喜地的阁主手里把赎身钱领了回来,继续做这自己还算擅长的生意。
石燕觉着自己或许某一次任务里被杀死,或是有幸活得长些,便在老时去以前自己那唯一的好友所提到的江南石巷里,寻个人家门前的石板青梯上,抱着剑倚靠在门上死去,好过一个人老死在屋子里发臭腐烂。
这种有些写意的死法当然不是石燕自己想的,是自己那好友说的,可惜他没死成这样。
他赎身后开了个豆腐店,还娶了当地的豆腐西施,当了个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卖糕郎”,按江湖规矩退隐后是不能再和江湖中的人事有牵扯的,因而石燕也没能去送个礼庆祝他一举得男,只借了家小院在门口放了个装有红鸡蛋的瓷碗,换了一碗满满当当的豆腐脑,也算去席上饮了杯薄酒了。
待几年后石燕因为任务路过时再转到了那个江南的小镇,才知道豆腐西施一家已经没了,听说是第二个孩子满月酒的当晚被仇家找上了门来,一家四口连带着家中的猫狗都没留活口,全部惨死,头都被堆在了那口煮豆浆的缸里,把第二天一大早上门去买豆腐脑的邻居吓得半死,直到现在提起来还晕。
石燕并不为好友多么的难过,这是他的选择,想必死去也是甘之如饴。
因而石燕在见着那封被替换的情书时,见着上面字迹娟秀的相约着今生无缘来世再见,到时做一对普通夫妻,开一家茶铺,女做早茶糕点,男做卖货郎,再生一双儿女······
京都有关宋家千金嫡女要许给个太监当老婆的事情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但石燕还是拿着这封满满少女柔软心事的情信时,才头一回生出想要去看看的心思。
左相府不比那些小门小户,除开明面的府兵外,还有着不少隐蔽在暗处的护卫。若是寻常些的杀手刺客怕是连门都摸不进去便被斩杀了,但对石燕而言还算是轻松,七弯八绕的寻到了庭院外,倒也的确是处好地境,斜横出的大树冠十分利于潜藏,石燕便瞧着这明显养尊处优半点风雨也未曾见过的闺秀小姐居然引开奴仆一个人悄悄的踮脚往一墙之隔的湖中投些什么·····
捡了一封信,那便有第二封,第三封·····
其实也只是些闺阁女儿的隐秘心事,再有些不食人间疾苦的期许,但大约是其中殷殷勤勤叙的情意太过动人,就像把一颗心毫无戒备的捧出,明明是一点脏污也受不得的娇气,却使石燕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来,
大概是未言明对象,便使得这唯一得见的人,鼓动出一种难以明说的,隐秘的特殊感。
石燕当然知道这些都不是写给自己的,
她是闺阁小姐,而自己是刀尖上混口饭吃的江湖人。
她连新来的厨娘做的红豆糍过于甜腻都要娇气的写信细细嗔怪几句,而自己曾经为了活命,别说含着沙砾的糙米,便是混着马尿的污水,也是喝得下的。
可或许是鬼迷心窍,石燕看着她着繁复精致的裙在花中抚琴,对镜描眉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是无一处不精致的堆砌,也是触不可及的贵女风姿。
石燕清楚的明白这一切,却还是忍不住去寻来一串糖葫芦放在了窗前。
事情或许应该到此为止,
石燕只是个在故事里甚至连名字都未曾有过的NPC,若是按你的理解,大概就是一个在游戏的关键进程递上钥匙的工具人罢了。但你并不知情,你只是在一片虚无中试图挣扎出一条回家的路而已,之前的那些围绕剧情人物的尽力周旋其实都无法撼动主线,但你阴差阳错拉入局的石燕,却反倒真正煽动了蝴蝶的翅膀。
不知何时,你许久已经未曾打开过的简短无比的文案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有一行极小的红字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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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剧情彻底滑向了无可预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