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艾米吓傻了。
在魔女离开很久之后，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魔女救了她，两次。而且每天都会给她食物和生活用品，让她能够活下去。她一直认为魔女是个好人。
但魔女的传说是真的，魔女真的会抓人——尽管不是吃掉，而是用作实验。
实验……从魔女利落地杀人动作看来，那实验似乎也不是什么无害的实验。艾米感觉自己的思想分割成了两个极端，她一面觉得魔女很好，甚至隐隐依赖魔女，想变成魔女那样厉害的人。可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魔女的另一面，魔女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温柔无害。在冷面的同时，魔女整个人对人命毫不在意。
艾米不知道魔女为什么会救下她。也不知道魔女为什么要抓活人做实验，要杀人……
她久久地坐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并非失望，她根本不了解魔女，对魔女的印象大多是她自己的幻象。明明魔女救了她两次，可她居然会害怕那位魔女，害怕那尖锐的竖瞳，害怕那冰冷的手和语调，仿佛她下一秒就会死去。
她不应该这样。
可真实的魔女，她感到畏惧。
她努力爬起来，左边是她居住了三年的树屋，右边是魔女平日里实验的地方。她抬起头，再次抹了一把泪，小心翼翼地朝实验室走去。
——里边空无一人。
艾米认真听着，循着呼救与无力的谩骂混合在一块儿声音走去，那是一个暗道。这暗道应该是有机关控制的，也许是刚刚那个男人逃出来的时候打开了？魔女并未回来？艾米不知道。
她有一瞬间的犹豫，最终坚定下来，走下了暗道。
窗外的一道黑影跃上窗台，优雅地黑猫坐在窗边舔了一下爪子，尖锐的爪子冒出，仿佛还沾了凝固的血迹。那金黄的竖瞳盯着进入暗道的身影，在艾米若有所感地回头时，黑猫跳走了。
——什么也没有。艾米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她觉得心虚，却又单纯地认为魔女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得、她得把那些被抓来的可怜人放走。
艾米是这样想的，她咬咬牙，坚定地走进暗道。
被关押的人们嘴唇干裂奄奄一息，那些比较有活力叫喊的显然就是刚被抓来的人。在察觉到有人进来时，那帮人安静了一瞬，刚被抓来的人也沉默了一瞬，而后怒吼着：“放了我们！你这个恶毒的魔女！你该被烈火烧死！”
艾米被吓了一跳，而那些被关押的人看到她时也吓了一跳。
“我、我是来救你们的……”艾米看着这帮人，其中不乏强壮的男人，她有些害怕，但仍旧说，“我可以解开这个锁，希望你们离开森林，不要再回来了。”
“回来？！我们是被那恶毒的魔女抓来的！”
“你跟魔女是什么关系？”
“你又是谁？”
……
每个人都有问题，混在一块儿艾米根本听不清了。她只是闭着嘴巴一言不发，转头就看到了桌上的钥匙，她拿起钥匙，认真打开那既大又沉的铁锁。
“牢门”被打开了。
得救的人们虽然对她好奇，但对自己即将获救和自由更加在意。他们争前恐后地往外跑去，有的人甚至没跟艾米说上一句谢谢。艾米甚至被一个男人撞得踉跄一下，而后被另一个年轻点的男人扶住。
“你也跟我们走吧？你放走了我们，魔女不会放过你的。”年轻人有一对小酒窝，笑起来极为单纯可爱，他如此说着，眼里都是担忧。
“可……”艾米想说魔女是个好人，但她也同时想起魔女穿透那人的心脏的模样，想起那冰冷的竖瞳。她闭上了嘴，低下头应了一声，“好吧。”
“我是小落洛尔村的，你呢？”
“我？我也是……”这个村落的名字过于熟悉，令艾米回忆起之前的生活。那个男人死后，母亲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咬了下唇，游移的心决定下来，她想回去看看。
艾米跟着年轻的男人一起离开森林。他们奔跑着，紧张地逃亡着，时不时往后看去，然而并没有黑猫的身影出现，也没有魔女追来。
艾米有那么一瞬间想到魔女的样子，有些担忧魔女会不会出了事。可这念头一瞬间又被压下了——那可是魔女！
她离开了魔法森林。
在森林边界的一棵树上，黑猫端坐在树枝上看着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远。黑雾笼罩过来，多洛莉丝显出身形，坐在那树枝上，她双腿轻晃着，黄金竖瞳冰冷至极：
“所以说，我讨厌小孩。”
五
她居然离开了魔法森林！
艾米忍不住回望过去，她有些后悔了。魔女大人对她很好，就算她放走了那些人，她也不该逃跑的。总得、总得有个人留下来平息魔女的怒火。
艾米有些失落，以魔女的能力，如果她愤怒起来，屠村应该都不是问题吧？而且、而且……她真的这么容易就离开了魔法森林吗？
在某一瞬间，艾米很是茫然，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年轻的男人拉住她的手，笑得灿烂：“你叫什么名字啊？谢谢你救了我，你真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女孩儿。”
“……艾米。”
“艾米吗？真是个可爱的名字！我叫兰斯，你想去我家坐坐吗？我做的炖汤可是很美味的哦~”兰斯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我家只有我一个人，我是个孤儿。”
孤儿！？艾米愣了一瞬，下意识地看向兰斯，这个年轻的男孩依旧笑着，那对酒窝十分迷人，只是那蓝色的眼睛露出了些微的悲伤，艾米心里一软，低声道：“那个，我、我很想尝尝你做的炖汤，谢谢你。”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去看看我的母亲。”艾米说。
兰斯迟疑一瞬，笑着点头答应了：“那是当然的。不知道我能不能也去拜访一下伯母？毕竟你救了我的命。”
“……当然可以。”
然而，艾米发现她的家没有了。
住在这里的是陌生人，在问及母亲的去向时，那人说，那位女士在三年前就离开了。
离开了……
艾米茫然地站在曾经的家门口，她一时竟不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母亲离开了村子，母亲去了哪里？母亲……她是再也见不到了么？艾米的情绪愈发低落了，她感觉自己是被抛弃了。尽管她能明白母亲为何离开，但她的心里依旧不好受。
“没事的艾米，不要难过。”兰斯揽上艾米的肩膀，艾米受惊般地猛地后退挣脱出去，兰斯的手僵在半空，他笑容僵了一瞬，又恢复过来，继续道：“来吧，让我为你做一碗治愈的炖汤！我先带你去我的家里。”
“……那就，打扰你了。”艾米如今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她看着兰斯的笑脸，也知道自己刚刚反应过激了。她低声回应，跟着兰斯一块儿去了他的家里。
兰斯的家只是一个小小的房子，并且地板和桌面上有不少灰尘，兰斯极为不好意思地拍打了一下沙发让艾米坐下：“抱歉，我很久没回来了……”至于为什么没回来，艾米想：大概是被魔女抓去了吧。
“哎呀，家里没有食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买来！”兰斯风风火火的，一下子就窜进厨房，当他发现没有食材时，脸上还生出浅淡的红晕来，他看着艾米道歉，又急忙跑去了卧室，翻找出几个硬币又跑了出去。
艾米本想阻止，可兰斯实在是太快了。她只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兰斯回来。
兰斯过了很久才提着菜回来，他一回来就不住地道歉：“抱歉抱歉，我带的钱不够多，跟老板讨价还价了好久。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一边道歉，一边往厨房跑去，艾米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兰斯在厨房里喊：“你要喝一杯热水吗？”
“不用了。”最后，艾米只是这样答复。
她想，这可真是个热情又善良的年轻人。这样的人不该这么年轻就死去。
她是这样想的。在捧起热乎乎的炖汤小口小口吃起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兰斯笑着问她味道如何，艾米一边吹着气一边夸赞：“特别棒！”
艾米喝了小半碗，却看到兰斯一口未吃，她有些奇怪：“你也吃啊，不用顾忌我。”
“当然，当然。”兰斯连声应着，只是一直盯着她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两个酒窝愈发深了，“你觉得还好么？”
“很好……啊？怎么了？”艾米迟疑地回答着，不明白兰斯是什么意思，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兰斯，就看到兰斯依旧笑得灿烂而温暖：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单纯好骗的魔女。”
艾米呆住了，她的手颤抖一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力气逐渐消失，眼皮也愈来愈重。在最后的最后，她只看到了兰斯那灿烂而温暖的笑容，耳畔是他轻柔的声音：
“烧死一个魔女，可以得到十个金币呢。”
六
兰斯将昏过去的艾米绑了起来。他看着毫无知觉的艾米，忍不住又笑起来：天呐，怎么会有这样傻的魔女？！十个金币！这下都是他的了！那帮只知道逃跑的傻瓜肯定不会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轻微的响动令兰斯整个人一颤，他猛地大喝出声：“谁！”余光只看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快步走出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错觉么？
夜长梦多，得快些将魔女的事情上报上去。
艾米醒来时，她五花大绑被关在了村落的牢房里。她逐渐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了兰斯究竟是什么人。她不明白，明明她救了兰斯，可那家伙却如此——
十个金币，只是因为十个金币。
艾米有些想哭，可到底没流出泪来。她后悔了。她动摇了，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对的。
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善良是正确吗？杀戮是错误吗？艾米不懂了。
但她也知道她快要死了，“烧死魔女”，她听得很清楚。
她会被烧死。那是多么残忍的死亡方法啊，漫长、折磨、可怕。艾米想象火焰在身上燃烧的痛感就感到害怕，她试图解开绳子，努力运用自己并不会的能力，可什么都改变不了。
时间逐渐过去，她被饿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整个人都没了气力。
漫长的牢房生活，没有一个人过来过，回应艾米的只有无尽的寂静。尽管她也固执地一言不发，但这也不过是让这里更加寂静罢了。
终于，她被人拖了出去。
她被架起着穿过人海，被人绑在了木架之上。底下的村民有的她十分眼熟，那些人全都做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挥舞着手臂大喊着“烧死她”、“烧死魔女”，仿佛这是什么神圣的净化仪式。她看到其中有曾经因心疼她而给她黑面包吃的麦迪大婶，看到其中有过年时给过她糖吃的默克爷爷，看到了曾经的邻居……
可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恐怖而狰狞的，令艾米陌生极了。
在这时候，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她只是一个待宰的牲畜。不，她比牲畜更该死，她是这些眼里的罪恶之源，是“魔女”，是极致的黑暗邪恶，是必须烧死的“东西”。
村长似乎开始了令人激动的宣讲，艾米没有听进去，她的意识逐渐放空，她看向天上的蓝天白云，似乎与魔法森林的并无区别。耳畔微风拂过，她缓慢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魔法森林。
艾米落下泪来，她又睁开了眼睛，看向人群中，如果、如果最后能看母亲一眼——
可母亲早就离开了这里。
村长点燃了火把，他激动地举起手来，而就在这时，艾米看到了远处人群中不起眼的黑袍。
噢，那个人好像魔女大人啊。
艾米想，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灼热的火舌扑面而来，火焰从下方开始点燃，然后往上蔓延而去。浓烟滚烫中，她仿佛听到了好几声惊呼，但她的意识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她再次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