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晏秋秋本就不平静的心绪又翻滚起来。
长大成年后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只会大声吵架的晏秋秋,她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能够用更尖刻的话让人难堪。
“你现在在哪个科?”
“护士长?护理主管?”
“你住在哪?我妈没给你买房子?”
“你结婚、有孩子了吗?”
秋秋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有多残忍,汤一鸣却像是感受不到其中的恶意一般,平静甚至可以说温和地回答着她的质问。
“你现在四十多?还是个普通护士,没结婚还租房住。”她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你搭上我妈妈,好歹能在工作上混好点,在上海有个落脚的地方。”晏秋秋突然有些同情他,说出来的话竟然像那些爱“为你好”的姑婆爷叔:“汤叔叔,你的年纪也不轻了,看得出来我妈就是骗你的。一直拖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早点止损,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范卓群的心跳血压发生了波动,虽然还没触发警报,却没有逃过一直关注着的汤一鸣的眼睛。他安抚地握了握范卓群的手,语气中带了些求饶的意味:“别在这儿说这个……”
“小秋。”负压病房的玻璃门开了,晏国栋跟汤一鸣点点头走进来。他许久没见到女儿,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看晏秋秋脸色不太好,反而宽慰她:“介入科的李主任给你妈妈做的取栓,预后不错的,以后不要太劳累,基本跟以前一样。”
怎么可能跟以前一样。
晏秋秋虽然和范卓群不亲近,其实她们都是一类人,她能对范卓群清醒后将面对的打击身同己受。
脑梗死的治疗再及时、预后再理想,确实可以不影响日常的工作生活。但是,范卓群要上手术台,显微镜下没有容错的机会。在当打之年被迫离开她热爱的手术台、退居二线,其中巨大的挫败感甚至比疾病本身对范卓群的伤害更剧烈。
晏秋秋的情绪无比低落,她望着监护仪上规律的线条,迟来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这短短半个月,人生似乎走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学业科研遇到瓶颈,妈妈生了重病,还有始终未能消散的人身安全的隐患。平时她强迫自己不要过多地去想这些,如今都凑到了一起,她的焦虑成几何倍数增加。
负压病房里没有私人的物品,汤一鸣看到晏秋秋垂泪,去从洗手台边抽了擦手纸。他大概是做惯了护士照顾惯了人,拿着纸给晏秋秋擦了把脸,顺带擤了鼻涕,自然到晏秋秋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晏主任,卓群明天要转到普通病房了,得有个人陪护。我是这样想的,你科里忙,小秋又还小,还是我来更放心。”汤一鸣看晏国栋要婉拒的意思,又劝说,“卓群的情况至少得二级护理,与其请护工再找人陪着,不如就我来。再说,我今年积休和年休假都还充裕。”
晏秋秋尖晏国栋没有反对,有些不可思议,心里的火气并未因刚才的情绪崩溃而消散:“爸爸,我妈有老公孩子吧?”
“小秋!”晏国栋歉意地看了看汤一鸣,他知道有些情况很难解释,但长久以来在婚姻亲情上的沉默,让亲子间的隔阂愈发地深。
汤一鸣看父女俩还有话要说,悄悄走出了负压病房。他默默算了算年休假和积休,打算跟护士长商量商量,休个长假。
“我跟你妈妈,一直在考虑有个什么时机跟你好好谈谈。刚开始被你发现的时候,觉得你还太小,后来……唉,怎么好像就一眨眼,你长大了、去国外了,跟我们也不亲了。”说起女儿,这个在人前永远权威儒雅、精力充沛的男人突然变得犹豫、疲惫,“小秋,我跟你妈妈工作都忙,从小没有太多的精力照顾你。我们对你亏欠得太多了……”
这些话,或许小时候还能让晏秋秋得到安慰,但早已长大成人的她并不想要去谈这种没有意义的亏欠与谅解:“爸爸,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要是你们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每天管着,我反而受不了。”
“是啊,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我跟你妈妈大学时候就在一起。”
“我们有一样的抱负,相似的三观,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相当合拍。”
“结婚之前,我们约定过,彼此要坦诚。”
“有一天,你妈妈跟我说,她喜欢上一个男人,无论怎么做心理建设,她都无法克制地喜欢。”
“她很痛苦。她无法放下对我的爱,也无法抑制对他的喜欢。有半年时间,她持续地失眠。”
“我们决定换一种婚姻的方式。”
“我们的婚姻允许多一些常驻者和过客。”
“汤一鸣愿意接受这样的方式,他也很爱你妈妈,所以他留了下来。”
这些话对晏秋秋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她以为爸爸会同仇敌忾,结果这么多年的愤怒竟然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爸爸,那你也有……”
晏国栋笑了笑,这一刻,他觉得女儿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我只是还没有遇到另外一个那么喜欢的人。”
“那你……不生气或者失落吗?”
“我跟你妈妈的感情很好。”他想了想,不禁失笑,“只是我们在医院的时间更多,你看不到而已。”
“小秋,你可能未必马上就理解,但是,先试着接受它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