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行醒来时,两人像顺着放的勺般贴合躺在一起。小小的行军塌也就一个人的位置,需要紧紧黏在一起才不会掉下去。
良好的作息让他瞬间翻身下地,窄窄的床上只剩天奴一人赤裸着娇躯蜷在那。
他转头看了眼,拾起散乱在地的衣衫,一件件从容披起,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这天苏鹤行比平时要足足晚出来一刻钟,见主人出帐苏挽上前深深一礼。“主君,这是昨日工部列出的明细。”
这是每日的日常。苏鹤行随手捞起,一目十行看过去,又从中指出几点遗漏命他整改。
苏挽得令后还在那磨蹭个不停,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样。踌躇了几息,最后还是破釜沉舟似的憋气开口了。“主君。”
他‘嗯’了一声,等着下半句。
“不知道您和姨娘这段时间,咳咳!”苏挽老脸一红。他也不想管到主子床上去,但又不得不提。“有没有服用避孕药?”
那双狭长的凤眸忽而微微一挑。苏挽知道一时失言,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主君莫怪属下多嘴!实在是……”以前没女人也就罢了,现在冒出来个天奴天天服侍的。要是不小心弄出个庶长子来,别的不说,让未来的嫡子怎么自处?
他面无表情站在那,即使不言不语也气势磅礴。苏鹤行垂眸思索了一阵开口。“本座有分寸。”
苏挽‘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艰难道。“不知何时返回国都?最近城里流言更盛了。”
流言没有腿,却长着一对最快的翅膀。
再不堵就要传到国都去了!自打苏鹤行放火焚城的事被些个碎嘴的传开,有越演越烈的架势。苏挽有心想抓几个立威,却不好私自行动。
双手背身后的苏鹤行笑了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柔软也有人读过兵书的。”何况也不算造谣,只是将事实渲染而已。
苏挽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咱们的铁鹰都长着一个嘴一根舌头,绝不可能背叛主君的。”但随行的国军和对面观望的柔然人就不好说了。
高高的石岗山岚猎猎,刮得主仆二人衣袍翩舞欲飞。
苏鹤行凝望一望无际的黄沙,身后绿洲星点散布,仿若一副巨大的黄色画卷上失手打翻的绿色墨点。“柔然太近了。”
意识到主君在和自己说话,苏挽抱着那捆明细同样往远处望去。“是。”
若没有晴雪城为门户,恐怕身后这绵延数百里千里的绿洲都将落入柔然之手。再往后退就是玉门关了,那时将退无可退,所以才一定要重建晴雪城。
“柔然眼馋我国土富饶不是一日两日,一直没南下也不过暂时没腾出手罢了。”
柔然王室一团散沙,几个皇子背后的母族各自支持各自的,互相撕咬攀扯。皇帝身体也孱弱,这其中当然也不乏有主君的手笔,苏挽笑了笑。“我看只要他们皇帝一死,柔然必逢大乱。倒时必如十年前中原一样。”
苏鹤行嗤笑一际,但那笑容并没有抵达冷寂的眼底。“有什么好得意?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如今的中原和柔然,也不过是看谁苟延残喘的时间更长些罢了。
因摄决议重建晴雪,近来城中多了很多外来的匠人做工,由暂时充为守关的铁鹰卫搜查过放行入内。
而不管多忙,每日摄政王都定会挤出时间检验晴雪城的进度,工匠们也从一开始的好奇惊恐转变成习惯。
这日的浩瀚天穹垂下了羽翼,笼罩的四野皆是一片橙黄。
“主君您看!”引路的监工手指伸向了前方,丝雾般的视野中现出一方城壁。“这是石板堆砌而成的新城砖样板,我们试验过了,比之前要稳固!”
他一边兴致勃勃的用铁剑划了一下,一边又嘴里说着‘卑职死罪,卑职忘形。’
苏鹤行大手微抬,往那方新的石板城砖墙壁走去。
监工忙抽回剑倒退到几步的位置。
“可防水侵?”
“防的。”
“可防火攻?”
“防的。”
“可防蚁蚀?”
“……应该吧?这个还没试过。”监工默默的拭去了额汗。
“可防气温骤升骤降?极端天气可否应对。”
“……这。”监工后背冷汗如浆。
“那又如何称得上比之前稳固?”苏鹤行缓声问。
监工深深一礼躬腰到与地面平齐。“卑职愚钝,请主人教我!”
知耻近乎勇!狭长的凤眸中露出丝赞许。
苏鹤行并不卖关子,倾囊相授。监工边听边点头,脸色越来越红,眸子也越来越亮。恨不得立刻按照他的吩咐来重新铸砖!终了,单膝跪地向着他心悦诚服的叩首。“卑职受教!”
铁器的昼亮和晃眼就在这一霎那降临。
雪亮的一把铁器像汹涌而至的洪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着苏鹤行而来。
“苏鹤行纳命来!”
那把铁器带来的光晃得好几人眼前一痛,但臆想中的事没发生。技术拙劣的刺客被训练有素的铁鹰用几把长枪叉了起来,停在半空。
是个年纪最多不会超过弱冠的男人。做中原打扮,难堪的挥着剑。他左摇右晃,但这个姿势根本就没办法使出一点力气。“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让我杀了这个杀人魔!你们疯了么?为什么要帮他做活?难道晴雪城没有你们的亲朋?难道晴雪城没有你们的家人?”
早已看傻眼忘记做活的匠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回答。
晴雪城地处中原柔然之间。很多背井离乡讨生活的,有去了柔然的,也有去了中原他城的,虽然都离了故土,但骨子里依然还是晴雪城人。
这年轻人也是如此。他不停扭着身子,却怎么也挣脱不下来。“就算你杀了我,这份血海深仇也会永远蔓延下去!晴雪城的人没有死绝,你也杀不绝!我与你势不两立,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来再刺杀你!”
他不过是离开晴雪区区一年,哪知道故土已经变成一片焦灼。
那盛满了葡萄美酒的故乡,会弹胡不思的阿爷,会做馕饼的阿娘。还有他的那个她……别了!大家再也不见了!而这一切,都起因于这个男人的一个决定!
他仇恨的瞪着这个俊美的中原摄政王,内心被一把无边无垠的野火炙烤。
众多的铁鹰无一人发出声音,他们呼吸匀停的维持着原先姿态,只等一声命下。这种刺杀每年都要经历若干次,见怪不怪。
苏鹤行没回头。
白皙修长的指轻拂过新制的城砖,橙黄金乌照得他眉眼通透,宛若水银。“丢出去。”那句话将铁鹰的身姿瞬间解锁。只听一声轻嗬,叉在高处的人被直接丢往晴雪城外。
重重的落地声后是‘噗’的一口猩红血水,争先恐后自唇畔喷出。
“你不杀我!你居然不杀我!难道是瞧不起我吗!”他实在伤的厉害,就连举起手都费力,只能趴在地上痛楚而撕裂的骂道。
“凭你现在的身手,连走近本座都做不到,何谈瞧不瞧得起?”苏鹤行居高临下,终于纡尊降贵的开口。
“你!”那人睚呲欲裂。
他能接受所有的嘲讽,偏偏被这嘲讽都算不得的平淡语气激到浑身气血逆行。“你是个无耻狗贼!”
“不得无礼!”刷的一声铁鹰长剑出鞘,数不清的雪亮剑身架在他脖项间,将他围成个圆。
苏鹤行并不看他,眼神冷清而自持。“剑术再磨炼一下吧,待你能靠近时再说。本座等着你!”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整座晴雪静悄悄地,分明到处都是人,却谁都不敢大声喘气。
待苏鹤行回到营房时间已经很晚了,撩开帘子岁岁正朝这边看来,幽艳的月色将她的笑脸勾勒得无比温柔。
苏鹤行走到案边坐下。“过来。”他说道。
她在他腿边的一块地板随意跪下,仰着脸望他。“主君。”
苏鹤行俯视她,突然拍了拍她束男子发髻的小脑袋。“今日可听到了什么。”自打姚子仪一事后,他有意无意的在放纵自己。他想试试看,天奴对自己到底能影响到什么地步?
就目前看来倒没多大问题。
老实点头的岁岁看来安静极了。“有听说的。”众目睽睽下遇刺的事虽然没传开,但她也在别人有意识的告知下知道了。这段日子主君对自己很好,且有越来越好的嫌疑,好到叫人受宠若惊的地步。
他微一停顿,继续说道。“你是本座目前唯一的女人,将来这些事会越演越炙,终有一天可能会烧到你身上,就像上次一样。本座无法应承你,每次都会像上次一样幸运。你怕不怕的?”苏鹤行是个异常务实的人,他也不轻易许诺。但只要他许了出去,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完成它。
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面像有一弯小溪,又像夜色飞舞的几点萤火虫那般光亮。她轻轻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不怕的。”
“乖孩子。”他轻轻抚摸她沁凉的发髻,勾起怜悯的笑。“不想再问本座其他问题?”
“我明白的。”岁岁保持仰头望他的姿势。
她的内心比苏鹤行想象的还要通透,宛若琉璃一般。
“其实也没那么难想通,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你会说的这么轻松,是因为晴雪城里没有你的亲人啊小天奴。”苏鹤行淡声开口。“再大的疫情也一定有幸存者,也许我不一定要屠城。”
“就是因为有幸存者,才要屠城的。有接触就有传染,一旦疫情扩大,就不再只是一万人的晴雪城。那一年的七日疟夺走了三万六千八百条生命,并不是它只能夺走那么多,而是百花族只有那么多活口。而背靠着晴雪城的玉门关内……有几十万甚至更多的黎民百姓。”
她扬起了脸,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杀伐笃定。“那些孩子虽然死了,但他们是为了无数孩子活着而去死的。所以即使这事从来一遍,您也一定还是会再做一样的事!”
苏鹤行细细将天奴打量了一番,黑眸流转间带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震动。“没想到这芸芸众生,最懂我的人居然是个天奴。”
换了任何个人在他这个位置,都可能会有一丝犹豫的,但他半丝都未曾。
那天天奴告诉了他七日疟的疫情之重,几乎是瞬间他就起了屠城之念。他昼夜不眠地翻看了所有医典,终在几百年前的一条残留脉案中找到类似的信息。
可惜,那个结果也和天奴告诉他的一模一样。所以他宁愿背负恶名,宁愿身兼万人的性命也要做下这一场暴行!
这世上并不只有柔然和中原这两个国家而已。坝上的集结,还有并不与国土接壤的其他国家。它们虎视眈眈,狼子野心。如再不振作起来,等待他们的命运将是分崩离析,被啃食的连渣滓都不剩。
国!欲后立之必先催之。
他是很想慢慢的等一个合适的机缘做合适的事,但那一天却由不得他去思索。哪怕已经担上遗臭万年的恶名,他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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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城被重建成功了。这座城池不旦重建,还比原先扩大数倍。很多人都担心城池建好后会变成一座空城,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抛掷在脑后。
所有城池发展起来都有它必然存在的道理。
晴雪城会发展是因为它是衔接中原和柔然的唯一中转。在苏鹤行施展惠民惠商政策勾搭民众迁往晴雪的同时,某个文臣有一句很形象的形容词‘闻着肉味自然会有狗上门’。
虽遣词粗俗,但事就是那么一回事。
晴雪城也是同样的道理,有利不图那就不是商人。随着第一批商人的迁入,附近城池的民匠也大着胆子住下了。在不久的将来,这颗沙漠的夜明珠将再次挥洒独属与它的芒彩,当然这是后话了。
虽然人在晴雪,朝中的事苏鹤行一概没丢下,或者用了如指掌也可以形容。
经历工时悠长的几个月后,晴雪城外墙已完全竣工,具有了自保能力,剩下的内部建设那就慢慢来了。在苏鹤行丢下一部分的家臣和数百铁鹰扫尾时,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归途。
出来的时候还是处暑,等国军抵达国都已是初冬。
苏鹤行早已是升无可升的超品,名列万臣之首。他回城时小皇帝还得盛装迎至近郊,排场绵延数里。
虽然明知对方根本没费一兵一卒得到晴雪,但小皇帝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娘。怎么什么事到这人手里就不算事了?
而太后也在苏鹤行密不透风的安保下即将临盆,这事比什么都叫人惊悚。小皇帝虽然内心惧怕的直骂街,脸上还要笑眯眯。
真是去他姥姥个腿儿!
屠城之事在苏挽等人的铁腕运转下,虽然无可避让的传了一部分到国都,却硬生生被转了个方向。大体是柔然人猪狗不如的屠城了,全靠摄政王大力挽救。最后虽回天乏力,却还是一力重建了晴雪。
如果不是人在现场,恐怕都要被这番黑白颠倒搞得以为苏鹤行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善人了。
当然了,这只是苏鹤行的一块遮羞布而已。虽然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但只要稍微灵通一些的,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朝中早就都是苏氏人马,需要把控的是朝堂外的百姓之口。
对于权臣而言,虽然大部分百姓都愚不可及,只配知道被粉饰过的真相。但也绝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已经到了很重要的关头。
苏鹤行一入朝就彻底忙开了。
别说见一面,岁岁连他的边都摸不上。这倒不是故意的,纯粹是因为苏鹤行离开的太久,虽说急事都百里加急送去处理了。但那些积压的事还是高度直冲穹顶,火力全开的谋臣辅佐苏鹤行忙而不乱的处理,连家都顾不上回。
等到岁岁再见到主君时,又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而且还不是在家里。
苏鹤行在做摄政王的同时,大司命一职也没卸任,入冬自然少不了要率少司命等人宫中行‘傩’。
说到本朝的司命,类似神职。属于除了天子以外可以与天对话的人,一般此职和禁军统领一样,不会由皇族以外之人担任的。
偏偏苏鹤行这人不一般,是本朝有史唯一一个以外姓氏担任的神官,而且一干就是十年。
每年到冬至,国都就进入最寒冷的时段。百姓们心里都存着一个孩童似的梦想——今年禁城会有什么新花样?
往日入夜沉寂如水的东西二市,这一晚变成火树银花的河流。不管是孩子还是未婚男女,都在落梅的季节里舵红了脸,尽情玩笑。
禁院在这日还未入夜就已灯火通明。
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的火把像数条流星的光尾,从午门一直排进太极殿、之后是宣政殿,紫禁殿,越往高处越透亮,夜色来临时,整座宫殿被好像是光之蛟龙托起在云巅之上。
普通庄户人家一辈子也得不到的绝品琉璃在高高屋脊上映着冷月,好似一波波幽绿的海水翻涌。
皇帝因为不满十二岁,还不能饮屠苏酒。孤单端坐在象征至高皇权的宝座,一口饮干杯中甜浆。随即一甩手,那枚精雕的樽器画出一个抛物线,飞进巨大篝火中。
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宴上的贵族和官员一起山呼万岁——这表示,冬至夜宴的高潮‘驱傩’抵达。
低低的鼓声响起来。
并不明亮,隐隐的水烟似的四面八方向宣政殿合围过来。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霎时响起一道破雷似的乐声,百名红衣素带的童子从隐没的门出来,队列殿前广场。
他们一边舞动整齐的动作,一边发出‘嘿’的斥声。
广场两边的十六具等人高牡丹花鼓被站在一旁的劲装男子震响,发出咚咚闷声,像极了沉雷。
在众臣目光中,暗影中突然出现十八道身披金甲的身形。
脸上挂着可怕的假面,手中抓麻鞭,不停的抽打青耀石铺就的地板,口中还在高呼‘祖明’‘强梁’‘腾蛇’的神名。
十八名盛装少司命拱卫下,那道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让目不暇接的众臣不由浮起‘天神降临’的念头来。
苏鹤行黑发束起,戴着坠了宝珠的黄金高冠,顶上还有两枚山雉长尾,画着半弧落在背后,随着他动作轻轻飘逸。
他的样子和平时很不同,半披熊皮,露出右边穿着彩绣绢衣的宽阔肩膀,窄腰被一条金带束起,气势磅礴。裸露在外的左手持三尺长矛,右手执鲜花盾。
白皙英俊的面上还细细描着傩妆,狭长深目勾着上翘的凤尾,阖眼时那只金粉描绘的彩凤仿佛活了一般,似能掀动翅膀上下翩飞。因为上了妆,越发显得唇色水红颜色好了。左边耳垂上还捻着枚狼牙形状的坠环,随着他舞动在火色中。
这天他要带领百童子、十八少司命,环游宫中各处,祈求吉祥驱除恶鬼。
由十八少司命扮演的恶鬼,舞动着和苏鹤行战斗,他们边舞边走上了早就备好的彩车。一百童子不停的娇呼着‘傩,傩!’意在驱除。
伴奏乐声随着舞动的姿态渐渐抵达高潮,教坊部的伶人也越发扬眉动目的弹奏。每到一处就引起了一阵喧哗侧目。
岁岁和官家女眷被一起安排在了紫禁侧殿、她下午就被苏耀接进了宫。说来尴尬,岁岁是天奴,却又是苏鹤行唯一承认的侍妾,和一群贵族官眷呆在一起时格格不入。
其实岁岁这样的身份本不配被接进宫。可也不知道礼部尚书那貌似睿智的大脑到里装了什么,居然脑一抽发了函。
太后被软禁,管不了官眷事。小皇帝还小,皇后之位虚悬,更谈不上拜见国母。官眷一入宫就被引进了偏殿。
岁岁连苏鹤行的边都摸不上,哪还有人能帮她做主进不进宫?
大家分明都看不起她,却又因为自家夫君在摄政王手下做事,不得不勉强自己和她呆在一处。
官眷自成一派,团团分坐几桌小宴上,偏留岁岁一人独坐左侧尊位。她那一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刻意的忽略了她。
随着乐声越来越近,女眷们终于按捺不住朝殿外看去。
捧着乐器的官伶为首,那辆有几十壮丁所拉的彩车渐渐行至。那车和平时坐的车不同,一张完全铺展开的平台,约能站百人般宽阔,充作背景的十二扇紫檀屏风描绘着浩渺的云际,雪涛般的大量留白,银丝云纹一浪接着一浪。
侧面来说宫中行事实在过于排场,为了这一年才行一次的傩舞,太过劳民伤财。
那张平台上站着十八少司命所扮的恶鬼,他们慢动作般的舞动着轮流和苏鹤行所扮的‘无相大神’对打,每打败一个就翻下车去,周而复始。
百名童子手中舞动,嘴里喊着‘傩’!‘傩’!将彩车团团围在中间……其实苏鹤行每年都会做这种扮相在冬至夜驱傩,每次都有不同的美法。但不管怎么扮,都好看到丧尽天良。
官眷们平时哪有这和俊秀男子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时候也顾不上三从四德了,只拼命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个个恨不身逢未嫁时。
岁岁被挤在人后,她比中原大部分女性都高。站在人后,双手交叠在怀中,一眨不眨的穿过人群的高耸发髻,从一堆晶莹钗环中望着苏鹤行的彩车路过。
今天她穿的是深蓝裙裾,没有品阶只能着民间装束,雅静轻盈的姿态像从迷雾中缓缓升起的水泡,一戳就破。
稚气的鼻尖和下颌微微扬着,越发显得容姿楚楚。那娟好的模样从一堆按品大妆的贵妇中脱颖而出,分明不是倾国倾城的长相,为什么第一眼看来时就瞧见了她?苏鹤行眯着眼尾向人群中睇去一眼。
惊鸿一瞥间,璀璨的黄金珠冠映着烟花与月色,照亮他清隽深黑的幽深眉目。
他又轻捻了下耳垂上的狼牙耳环,那个动作引得一群女眷俏脸通红,互相打量推搡着,心中同时浮现一个念头。
‘他刚是不是看我来着?’
‘明明是看我的好吧?’
岁岁看得发了怔,心口闷痛的厉害。像被一把狠狠揪住,又轻轻的放开了,失重到难以复加。
她想往前站一步看请清除,却被几个贵妇同时推开,勉强才站稳。
那个被欺负的动作让苏鹤行蹙眉,莫名地不悦。
但岁岁也不恼,她报以最温柔乖巧的笑容,朝彩车方向痴迷凝望。弯弯的眉眼像轮月牙儿,柔和而甜美。
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天奴。呼喝的麻鞭又到眼前,苏鹤行顾不上再看,转身一跃抵挡住了软趴趴的攻势。
彩车在视线中渐渐行远。
就算是冬至,也没人敢在宫中乱走,更别说做出追着彩车这种有违体统的事了。
大家都回了自己的位置,理了理妆容。
岁岁也回了只她一人的桌子,吃着早已放凉的菜品,味同嚼蜡。夜宴后,按照品阶出宫,按理来说没品级的岁岁该排最后一个。
她也老实,乖乖站人后等着出宫。
华盖的锦绣纹路微微一动,一队铁甲男子朝宫门这边无声走来。待到人近了,站边缘的官眷才纷纷举起袖子遮脸,朝来人行礼。
“参见摄政王。”
苏鹤行来的非常快,换回了原先的那身猛虎朝服。妆也卸了,但没卸干净,残着零星几点金粉,越发显得容姿过人。
岁岁掩在人群的最后,不明所以,跟着行礼。
苏鹤行的目光穿开人潮,女眷居然为他乖乖的分开了条道。岁岁傻乎乎的站在人群最后,随着他的越来越近,岁岁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诧异。
他走到她身边,伸出的手明晰而干燥,一把拉起明显傻住的她。
官眷们行礼他没叫起,反而牵住了岁岁的小手。
女眷们不由错愕和面面相堪。这是公开给侍妾撑腰吗?是因为她们晚宴慢待了她?这个想法让在场的女眷都白了脸,因为摄政王没叫起,她们依旧弯腰行礼。
只得眼睁睁看天奴被摄政王牵了手,一路穿行而过出了宫门。
岁岁低头看他挽着自己的手,他的大手轻轻将她的小手揽成个拳头在手心。两人重重的广袖落在一处,将两只手的纹路完全掩盖了,却掩盖不住她的眉眼弯弯,像是两枚甜丝丝的小月亮。
她偷笑着,没有声音。那只没被苏鹤行牵住的小手捂住嘴,歪着头,乌黑发丝漾在眉间,模样活像只偷偷成精的小白梅。
卷起苍云般的长睫,苏鹤行一直在望她。
待到她露出情深意切的笑容时,那一直莫名的不悦终于分崩瓦解。如一只素手搅破云际,透出了畅快之感。
是啊!他的女人。
怎么可以过的如此憋屈?她理所当然该是所有人仰望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