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就着灯火拿小银刀子清理熏陆香,剔出沙砾的香块自她手中滚落在香盒中,像琥珀色的蜜糖。没有了眠月以后,这些事她向来是独自做。
未理净的熏陆香搁在纸上,在她手肘旁堆成一座微小的金山。元澈在旁看着她专心剔香,亦从中取出一粒来把玩。琥珀色香块在他手里散发出温暖的香气,当中含着的砂砾在灯火下像闪烁的金尘。“就是不剔干净,也不差什么。”
她不理会他,仍是低着头剔香,许久才反驳:“那怎么一样!”虽是这般说着,她仍是把手中的小刀搁下,也取出一粒香来对着灯光细细照看,香块在她指尖,也像是凝固的烛火一样温暖。她看了半晌,笑道:“是我多事了,这样却可爱些。”
自她小产之后,他与她二人就搬去了南山处的别苑,只有殷孺人带着阿恕在城中住着。往年到了年尾,皇城之中为了除夕庆典和元日的朝会总是十分忙碌。而今年这个时候,宫中却是绝无消息,连昭仪的丧事也未办完。宁王也并没有回去的意思,这个年想必是要在别苑过了。
她看着手中的香块,他却在看她。她的侧影像个安静雪白的瓷偶人,只有偶尔眨动的睫毛透露出些生气。因为近来的事,她比年中格外瘦了些。如今的她颇为在意自己的憔悴,此时见他看她,便自转过脸去。他的手却轻轻停在她耳畔颊边,使她面向着他。
旧年间凉州少女那样蓬勃的光彩,此时狡猾地躲藏在层层绢罗之下。她的人沉静得像画卷中写真的花鸟,而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动物的眼睛。
他指腹的温度停在她面颊上。她有些不自在,见他仍是默默盯着她,只好侧过头来,轻声道:“平白盯着我做什么,怪难看的。”
他垂下目光,却把她的手指捻在掌心里,沉默片刻却道:“别这么说。”
她抬起头,见到他有些怅惘的神情,她的心也随着沉下来。她曾经不惜服药抗拒与他的羁绊,却在屈服之后受到了惩罚。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自二人到别苑以来,她绝口不提近来的伤心事,他便也不与她提起,更令阖家上下缄口。他那样宽容的沉默是对她的安慰。他知晓她素来习惯将不幸留给自己咀嚼。
然而他仍然想要登上她的孤岛。他不能忍受她的疏远和拒绝。她是属于他的,连她的痛苦和疾病也应当如此。那是种比男女间的爱悦更沉重的心结。正是这样的心结使得他同她进退维谷。
他静静拥抱着她。他与她躲藏在自己的巢穴之中,勉力不去思索此外的风雨。至少此刻,他们享有安宁。而她于此间,却无法摆脱不安与恐惧。爱有生,则有亡。贪恋余灰的光亮,就不免惧怕熄灭之时。他与她,相较于亘古存在的天地是那样短暂而渺小,只是诸相生灭之间的火花。
他忽然去吻她,像是要自她的躯壳中获得答案。她仰首去承接他的情绪。此时,她如同他在人世之镜中的投影,因他的举动而泛起涟漪。
依照太医的吩咐,这几月间,二人绝不可共寝。他同她只好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他的手指游弋着寻找她的衣结,她的手指似是同他的纠缠着,却是帮助着他将自己的束缚解开了。
像是花朵受到风雨而闭合一般,她的身体经过打击,有几分像是退化回了童稚的状态,变得不够柔软。她为此稍有不安,她总是为在他眼前赤裸而感到不安。她的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使得周身那一层桃子的绒衣都警惕地竖立起来。而她一贴近他的身体,却忽然心安下来——她是熟悉他的。
他一寸一寸地吻她,吻到她的心如酥沙一般坍落下来。她也察觉到他身体中的热量。她那样警惕自守,却抵不过此时这般的肌肤相亲。在唇齿与肌肤之间,人的肉体似是变成了温暖的雾气。她无力去抵御那样的诱惑。这正是她的软弱之处,而他对此了如指掌。她在他怀中,像是为猎人引诱进圈中的鹿。而她的屈服或许亦是对现实的逃离。在此间,她的痛苦和茫然都可以被抛下。她可以不去思索家族与自身的困境,只做一个有感官却没有心智的女人。她看到他有些苦闷的神情,在沉默中低下身来,像一个寻常温柔的情人一样去抚慰他。
她的身体横陈在他身前,当中自有玲珑多愁之态。她低垂着面容,有种学琴读诗一般认真的神情。女子唇舌的吞吐温柔而顺从,珠光鬓影如花映于水中。这样的她让他心怀无限眷恋与无限恐惧。他在奴役她,而她也一样在奴役他。虽各自殊异,却一体而两面。
在无数生灭之间的刹那,无始无终,天地未分,万物混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我会毁了你的。”他忽然说。他初识她时,她的天真与自由与西京格格不入,令他心生向往。
她并不是他臆想中那样不生不灭的美丽造物,也不是那个惨死于秦宫之中的北境女人的投影。是他一意要将一切寄托给她。毁灭她即使并非他的所愿,却是他的所为。
她显是听见了,却并不回答。她坐直了身体,许久才问他:“六哥是觉得我不如往日好?”她想起家中近来的种种事端。
“不是。”他并非是偏恋她旧时纯真。他忽然不知如何辩解。他知晓,她向来并不喜欢男子居高临下的同情。她那样牵动他,并不只是因为他童年里那些求而不得的影子。而个中原因,他无法一一辩明——情本是“不可说”三字。
她赤裸着跪坐在他身旁,垂首思索,却忽然笑了笑。“六哥自己讲过的话,此时却不记得了。”她稍稍侧过头去,灯火在她面上投下些细瘦的影子,“我如何待你,也只是为我自己——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如今变成什么样子,总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他闻言默然不语,两个人在漫长的冬夜中对照。“若得解脱,我必——”他开口却又沉默下来。连他也不信自己的承诺。他沉默许久,又道:“你我来世可约为田舍夫妇,自足而无虞。”
她不去追问他未说出口的承诺。“来世我当为草木,不复与君相亲。” 她背对着他,却枕在他手臂上。
忽然外间哗啦一声巨响,随后即是女子的惊叫和抱怨的咕哝。大约是值夜的侍女碰倒了熏笼。
“定是小圆子熏衣裳时睡着了。”她披起衣裳,自他身旁起身前去探问。
“你可烫着了?罢了,怪我不该派你这差事。”
他在内闻言微笑,却忽然想起,北人向来是不讲来世的。人只得此生,别后万物寂灭,魂归于天地,从此再无相逢。来世之有无,不过仍是不可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