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暗门--九

正文 暗门--九

天是乌麻麻的黑,夜晚像是一个索取无度的孩子,远处的残红被一点点地完全吞噬。

自行车悠悠荡荡地一路沿着南河往周白的家去,岑冬坐在冰凉的后座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身。

河水悠悠,映着桥头的霓虹灯,泛着蓝光,一只白鹭忽而掠过水面,而后高飞,隐匿在云层之中。

迎面而来的夜风里有咸湿的河水气息。

岑冬侧身坐着,看着身旁倒退的街景,心里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情。

她伸手去挠周白两侧的腰身。

他喜欢运动,尤其是篮球,长年累月的运动让他的腰身精壮,也更加敏感。

周白被她挠得快岔了气,左右躲闪,侧过头来的脸上都是无奈的笑。

自行车摇摇晃晃,他稳不住龙头,眼见越来越朝着路边去,高声呼喊:“你别,诶...倒了倒了!”

前方有一棵大树,周白来不及闪躲,自行车车头撞上去,一歪,两人一起倒在旁边的草地上。

早晨刚下了雨,草地柔软。一番折腾,两人都累了,躺在地里都不想起来。

周白侧头去看侧岑冬,她微张着唇喘气,嘴角黏着几缕头发,眼中带着明亮的笑意。

岑冬刚好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周白咬了咬唇,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湿湿柔柔的,空隙之间有淡淡的青草香。

岑冬搂住他的脖子,他俯身靠上来,身后是漆黑一片的夜空。

寥寥繁星缀着,一望无月。

后来两人分开,周白凑到她耳边,拨弄着她软糯而温热的耳垂。

岑冬的唇间有一点光亮,在浑浊的暗夜里如珠玉一般。

漆黑的夜空被不远处的霓虹灯光照亮,有五光十色的迷离,周白盯着天,喃喃道:“岑冬,你喜欢我吧。”

身后的泥土地微微下陷,周白温柔而带着一丝祈求的声音,让岑冬有一瞬间恍惚。

她想起那天下午的篮球赛,在鼎盛的烈日与欢呼声中,那句堪堪被遮过的话,“岑冬,你喜欢我好不好?”

岑冬在心里想,什么是喜欢呢?

什么又是爱一个人呢?

是像姜蔓那样不顾一切吗?

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被撞的头破血流却依旧不死心呢?

很多时候岑冬都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强烈而极致的感受体验。

当初周白在那条小巷子里生出那样邪恶的念头,逼迫着她答应,她内心深处其实并无波澜。

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真的爱她。

他们只是看见了她光鲜亮丽的外表而已,而那颗残破不堪的内心,又会有谁来在意呢?

岑冬从来没有想过,曾用不堪手段逼迫自己的周白有一天也会说出这句话来。

两人一同盯着不远处的夜色发呆,车水马龙间,沉默却在他们之中蔓延。

周白垂下眼,右手在青草地上来来回回地揉搓,尔后转过头问她:“你在怪我是吗?”

怪他吗?

岑冬在心里问自己。

好像并没有。

她并没有期望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应他不过是因为这样做她好像就能一点点地打破岑利山设置的假象。

乖乖女,令人羡慕的家世,恩爱的父母,一切都是假象而已。

岑冬许久没有回话,周白沉默半晌从地上坐起来,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走吧。”

小巷是青砖红瓦,狭长逼仄,尽头是周白的家。

小区里有大片的七里香,藤条顺着墙壁往上爬,落在地上的影子枝枝蔓蔓缠绕不断。两人一起往楼道口走,昏暗的灯光下有隐隐人声。

“周旭东,我真的帮不了你。”周海洋有些无奈的声音传过来。

周白愣了一下,一把把岑冬拉到身后,两人躲在树丛之间。

“艹,我爸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岑冬蹲在草丛间,透过树叶的缝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楼道口狭窄逼仄,头顶的白炽灯泡上覆了一群蚊蚁,光线橙黄,昏暗的连脚下的阶梯都看不清。

那男人就站在那团雾麻麻的光下,满脸颓然。

周海洋和周旭东两人面对站着,一人靠着栏杆,一人靠着墙壁,之间被头顶的光影隔开。

岑冬看见他低着头,嘴唇动动了,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几乎绝望的神情:“海洋,我真的已经是走投无路了,你就帮我跟嫂嫂说一声好不好?”

周海洋看他一眼,叹了一口气,“你嫂子那脾气,没用,我好早之前就跟她说过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她和...俞青扬之间的隔阂太深了,我也没办法。”

周旭东半撑着身子,脚掌有些发软,他将手掌撑着膝盖上,沉默了好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高高大大的男子汉,肩膀却垮了下来,有一座山的厚重。

“我自己这儿还有一些钱。”周海洋从兜里掏出手机,转账给他:“你先拿去用吧,但我也只有这一点了。”

闻言,周旭东抬起头来,眉目间稍微有了点精神,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谢。

走之前,周海洋拍了拍他肩膀,劝道:“如果撑不住...早点放手吧,肺癌这东西,基本没什么希望。”

周旭东僵硬的下巴动了动,依旧闷头不吭声。

脚底下漆黑的影子快要被他盯出一个洞来。

周海洋见此,摇了摇头,往楼上走去。

身旁的周白见周海洋上了楼,转过头来悄悄地冲岑冬道:“我爸回家了,我送你回去吧。”

岑冬盯着楼梯口的男人看了看,尔后摇头:“不用,你先上去吧,我待会儿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周白也不再坚持,和她道了别,正准备往楼梯口走。

岑冬一把拉住他,问:“那个男人是谁?”

周白挠了挠头,长话短说:“我妈有一个断绝了关系的亲生妹妹,这个男人是他的丈夫。然后现在...那个女人得了肺癌,想要见我妈一面,也想借钱,结果被我妈拒绝了。”

“这个男的之前就来我家找过我妈一次,当时我还在呢。”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反正我是觉得他挺不容易的,听我妈说好像是家里的钱都用的差不多了。”

岑冬默然,冲他招了招手,“你快回去吧。”

“嗯,那我走了。”

周旭东还是靠着墙壁,一动不动,他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周白从他身旁经过,犹豫着开口叫了他一声:“叔叔...”

“放学了?”周旭东睁开眼,看见他,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嗯。”周白点头。

“你爸刚上去呢,快回去吧。”

周白踩着楼梯往上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叫他。

周旭东嗯了一声,颔首问:“怎么了?”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味道,黑夜都遮不住的疲惫。

周白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开了口:“会好起来的。”

眼前的人愣了一瞬,低头笑了笑,柔声道:“谢谢你。”

周白消失在了楼梯间,楼道口安安静静,只剩下周旭东还靠着墙站着,后来他蹲下来,将头埋在膝盖之间。

他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一些,针尖一般的密林。

头顶的声控灯毫无预兆的熄灭,黑暗里有隐忍的呜咽声透过空气传过来,在寂静的夜晚里,孤独而执拗。

有洋洋洒洒的月光落在地上,岑冬瞧见他单薄的影子,在地上抽动。

几分钟之后,细小的呜咽声渐渐隐匿。

周旭东用手捂住双脸,在阴影里胡乱抹了了一下脸,起身朝外面走。

岑冬依旧躲在树丛之间,看见他的身影逐渐接近而后又远离。

在狭小的树叶缝隙之间,他宽阔的身影也被缩小了几分,脚步虚浮,晃晃荡荡地朝着远处走去。

岑冬从树丛里出来,跟在他身后。

正值夜晚,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时刻。

人们三三两两,携伴而行,一路上欢声笑语。

唯独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孑然一身,孤独而沉默。

热闹的十字街口,有一对沿街乞讨的老夫妇,慢慢悠悠地走着。

老人拉着一个小木板,上面是他瘫痪的妻子,两人皆是蓬头丐面,衣衫褴褛,颤巍巍地出声祈求身边的人。

岑冬看见男人高大的身影走过了斑马线,尔后又折过身来走到那对老人面前,扔下一张纸币。

老人连声道谢,周旭东摆了摆了手,一头扎进人群中。

岑冬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一瞬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明明自己正身处绝境之中,前途尚且灰暗,却还是要给别人一丝温暖。

周旭东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医院才停住脚步。

他站在医院的大门口,从兜里掏出振动的手机。

“李医生你好,我现在已经到医院门口了,马上上来。”

他顿了一下,尔后又道:“嗯,我知道的,在下一次化疗之前我一定会把钱凑齐的。”

电梯内人很多,他们两人一人占据一个角落。

岑冬撇过头,可以看见人群中他的半张脸,眉眼里有着江河中山峰的蒙蒙阴影。

岑冬一直觉得缘分这个东西是会有尽头的。

遇见一个深爱的人就会消耗你一生的大部分缘分,倘若你们之间的际遇再深一点,或许你有幸能和他一起分享彼此的半个人生。

可太多的人之间缘分不够,有彼此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有彼此相守却不能到老的。

岑利山和姜蔓便是如此,他们跨过现实的沟渠,却还是没能彼此相守到老。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男人守着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妻子,想要凭借自己单薄的力量,让两人之间的缘分更长一点。

但是如果,你知道这场爱情注定是悲伤的结果,还愿意开始吗?

电梯里的人上上下下,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屏幕上的数字缓慢地跳动,暗红色的楼层符号像一个久治不愈的伤疤。

岑冬背靠着光滑的电梯壁,将一缕头发挽到耳后,走到他面前,轻声问:“还记得我吗?”

周旭东从颓废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自己面前的女孩,记忆一瞬间浮上来。

他点了点头,嘴唇有些干涩。

岑冬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回答,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她慢慢靠近他,悄声在他胸前道:“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你信吗?”

下一秒,她瞧见周旭东的眼里有了一点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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