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上八点钟，周静怡如同往常一样转入一条背街小巷，潮湿闷热的空气裹在她身上，她用手把一缕滑落到侧脸的长发捋到耳后。
抬头就可以看到一栋四层楼房，土黄色的外墙剥落，在黑沉沉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阴气森森，只有门头上“云丰市第七人民医院心理戒治中心”几个字格外清晰。
周静怡戴着口罩，低头快步走进大门，没理会保安的问候。
当她进入员工通道后，头顶炽白的灯光照得她偏头痛。
她边揉着太阳穴，边推开休息室门，把治疗室传来的尖叫关在门外。
休息室的灯闪了两下才打开，灯泡上附着一块污渍，在肮脏的瓷砖上投下黑色影子。
她用钥匙打开储物柜的门，里面除了便鞋外，就只有三本书，圣经、佛经和一本罗伯特瓦尔泽的诗集。
门被推开。
“早。”一脸疲惫的兰医生走进来，值了一个晚班的她脸色蜡黄黯淡，可浑浊的眼珠中却带着隐约兴奋。
周静怡只是扫了她一眼，就迅速垂下头，她知道兰医生又治疗了一个病人。
“早。”周静怡迅速取出鞋子，关上储物柜的门，“兰姐。”
她脱掉脏兮兮的白大褂坐到沙发上，闭眼说，“静怡，吃早饭了吗？食堂今天做得土豆饼不错。”
“我一会儿去看看。”周静怡换上鞋子说，“谢谢兰姐。”
“不用客气。”兰姐突然睁开眼睛，凑到周静怡身边，哂笑道，“院长告诉你了吗？今天要来一个重要人物，背景大着呢，据说给了医院这个数……”
她伸出四根手指比划着。
周静怡猛地后退一步，沉静地说，“院长没告诉我。”
兰姐怔了怔，又笑嘻嘻地说，“还以为院长是你舅舅，这种事儿怎么也会告诉你呢。”
“我不太清楚。”
周静怡点点头，离开房间。
踏出房门的一瞬间，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对于任何人的靠近都有了抗拒。
大人物？
周静怡看着前方黑洞洞的走廊，垂下眼睛。
周静怡的办公室位于二楼，与治疗室毗邻，她不清楚到底是院长刻意安排，还是无意疏忽。
总之，当她工作时，常常会听到隔壁传来的尖叫和破口大骂。
她不能要求更多，毕竟原本她的办公室就是由仓库改的。
周静怡迅速关上办公室门，目光停留在房间里一只柜子上。
那是一个巨大的储物柜，原本里面堆放着杂物，周静怡清空它，用来当她的避难所。
当她感觉不好时，会钻进柜子里，关上柜门，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
她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直到内线电话响起。
“你好，周静怡。”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静怡，下来做登记，患者到了。”院长尖细的声音响起，无论周静怡听过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好，院长。”
周静怡挂断电话，扫一眼屏幕下的时间——四点三十分，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她抱着登记册去了一楼。
她站在走廊里，雨水扑打着玻璃窗，她透过水痕看到外面停着的轿车。
是昂贵的名牌车。
看来是重要人物来了。
通常她不愿意下去，因为每一次入院都不亚于战争。
不过……
这一次似乎格外激烈。
周静怡站在楼梯口，看着不远处的情景。
七八名穿着迷彩服的健壮保安围着一个高个子女孩。
院子背着手在一旁看着，玻璃窗漏进来的一缕阳光照出他唇边的一抹阴鸷笑容。
她的目光落在门口，那里站着一名高大的男人，穿着合身的西装，剪裁合体，线条完美，戴着一副眼睛，嘴唇抿出一个冷漠的弧度。
“小李，我妈呢！”高个子女孩用力推着跟前的保安尖叫起来，“是她让你把我送过来得？我要见她！我必须得见她！”
周静怡定定看着高个子女孩，她大约一米七多，身材纤瘦，穿着短裤和白衬衣，齐耳短发，皮肤瓷白，有着一双相当好看的，像豹子一样的琥珀色眼睛。
“你们滚开！我要出去！”女孩大叫着，“这不公平！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要把你们的丑事都抖出来！混蛋，贱人！”
没有人在意她的尖叫。
仿佛有无形的空气罩笼在女孩身上，如同一场可怕的默剧。
有时候，周静怡会在现实生活中抽离自己，以第三者的眼光看待周围。
“顾小姐，你病了。”西装男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你需要治疗，李院长是精神治疗方面的专家。”
“顾小姐，我一定会治好你的。”院长笑眯眯地说，他浑浊的眼珠盯着女孩，就像她是移动的钞票，他看着西装男说，“交给我好了，我一定交给你们一个孝顺懂事的顾小姐。”
西装男点点头说，“看好她。”
“不！我没病！”女孩发出凄厉的叫声，不顾一切的向着门口冲去，健壮保安拉回她的肩膀，猛地向后推了一下，她踉跄着，一巴掌重重保安的脸上。
女孩身后的保安从后勒住她的脖颈，把她向后拖去，她的脚无助的踢打着。
她的脸勒得通红，眼珠突出来，她嘴巴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西装男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转身离开，车子飞速驶出医院。
周静怡踏下最后一级台阶。
结束了。
重复了数十遍的日常，挣扎后屈服。
“啊啊啊啊啊！”用胳膊勒住女孩的保安惨叫起来。
保安摔开女孩，抱着手臂叫着，大量的血从指缝漏出来，划过手臂，滴落在地上。
周静怡抬头看女孩。
她摔在地上，满嘴都是血，琥珀色眼珠写满歇斯底里。
“呸！”
她用力吐出一块肉。
被咬下来的人肉和案板上的动物肉倒是没区别。
她大笑着看所有人。
所有人都惊愕失色，时间在此刻静止。
“踏、踏、踏。”
周静怡走了过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
“绑住她！”院长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命令道。
保安一拥而上压住女孩，他们的手趁机在女孩身上乱摸，一剂地西泮注射下去，她无力地倒下去。
她瞪大眼睛努力想保持清醒，可毫无用处。
女孩被送进病房，磁扣捆绑带把她的身体牢牢固定在床上。
“你知道她为什么被送进来吗？”院长站在周静怡身边含笑问。
“因为什么？”
“她是同性恋。”院长得意地说。
周静怡点头，一如既往的沉默。
“今天你先回去吧，她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好，院长。”
周静怡离开此处，她看到肮脏地面上残留着的鲜红血迹，尚无人来打扫。
她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雨幕，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刚才输入的信息。
“静怡，会议还有半个小时结束，等我去接你。”
“好，不着急，你慢慢来。”
周静怡想了想，才面无表情的又发送了一张笑脸过去。
她双手抓着扶手，大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没带伞，而此处距离最近的公交站大约六百米。
五点半。
周静怡打开手机看了看，又关上了。
“静怡，还不走吗？”同事问。
“不了。”周静怡微笑点头。
“那我们先走了。”
六点半。
她去更衣室换掉鞋子，拿出包，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打开手机在对话框中输入“你什么时候能来？还有多久？”
然后又删除，重新输入“会议结束了吗？辛苦你了，很想你。”
她想了想又全部删除，关掉手机，静静看着雨幕。
七点半。
手机仿佛坏了似的安静。
夜幕降下，医院安静下来，除了时不时从哪里传来的哭声。
周静怡咬住嘴唇向着外面走去。
雨水打在她皮肤上，她跳过水洼，鞋里进了泥水。
她站在公交车上，雨水滴落在地面，她盯着车窗外飞掠过的风景出神。
她能感觉到车厢里有人用异常的目光盯着她。
八点三十分。
当她下车时，雨停了。
她垂着头，走过地下通道，进入小区。
路边的摊子有人在喝酒吵架，她小心翼翼绕过去了。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或许是霓虹灯太亮，她没发现任何一颗星星。
楼道灯泡坏了，她摸黑登上七楼，用力吐出一口气，摸出钥匙开门，随着门打开，巨大的电视声传来。
“就算是舍了我这条贱命，我也一定要为他李家生儿子！”屏幕上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叫着。
“爸，妈，我回来了。”周静怡脱掉湿透的鞋子说。
周爸爸和周妈妈都坐在布沙发上，那是老物件，原本连弹簧都跳出来，补了又补。
周妈妈正织着毛衣，周爸爸则玩着手机，喇叭里时不时的冒出一句，“三条！”
周妈妈抬起眼皮看了周静怡一眼，“这么晚回来，是和他约会去了吗？”
“他开会。”周静怡握紧了包带回了一句，“我自己坐车回来的。”
周妈妈那纹过的眉瞬间皱起来了，“你怎么就不能等着他一起回来呢！万一他不是开会，是去外面找女人呢！你怎么这么蠢！你要是不抓住他，还会有哪个男人看得上你！”
周静怡站在原地，死死抱着包，雨水顺着她头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