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带着沙哑的磁性:“……别哭。”
“你爸爸的事,没有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常安一顿,“我只是等不到你了......先是上海再是南京,戴进牺牲了,杭州也眼看不保,我得跟着我哥去香港。”
医院死亡人数剧增,这些天她过得很难受。
“……可你还有我。”
常父车祸去世闹得动静很大,在杭州的内线早把消息告诉了他。
他当时拿着话筒,在看下属送来的最新战况。
从那后他的进军策略最大的特点,便是快。
他要快点回到杭州,把她找到。
抛开对常安的心疼,他自己是有点庆幸的,庆幸常安从此无依无靠,那就只有他了。
她会彻彻底底脱离家庭的属于自己。
自己离开得太久了,从夏季到冬季,已然大半年的光景。
“……”
“我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走......”她也无可奈何,“这边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藤原桥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她亲口道出,心下还是一紧:“不可以。我需要你等我回来。”
“你乖乖的待在租界哪也不要去,等我回去找你。”
常安摇头,缓了几口气:“我不能一意孤行,搬去香港是我爸爸生前的意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藤原桥很头疼,他的军事进程战略研究,主攻方向便是时间强调快速。
连日来的工作让他精神已很疲倦,为的也是快一点打进杭州。想尽快见她也是一部分原因。
心下一番斟酌后,藤原桥终于开口:“十二月底,十二月底我一定回来。”
常安一惊:“那时日本已打过来,杭州不安全你怎么来?我们都不要枉顾身家性命,宋定......”
藤原桥叹口气点点头,手撑住玻璃门:“我有办法,你照顾好自己就可以。待在租界,我一定会来找你。”
“你相信我吗?”他再问。
常安默了一瞬,擦掉眼泪问:“我相信你。”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
“等我回来我告诉你,全部。”那雨中竹林般的声音穿过话筒,缠的常安心里丝丝痒痒,也像过了一场细雨,雨点打下来,滴滴答答地声响。
藤原桥迟迟等不到她的答复,有些急:“安安,答应我?”
常安一下子想到很多,不去香港的后果、杭州的局势、日租界的安全程度、常子英、宋定的真相、医院、余笙……
“安安?在听我说吗?!”
常安:“……给我两分钟。”
那头话筒被撂下。
藤原桥在那边很冷陈,话筒一直贴在他的耳边。
忽然他一脚踢上电话亭的亭板,忍住把玻璃砸碎的冲动,像嗜血的动物发了病,整个人透着偏执而疯狂。
在接到她要走消息的同时他就在做准备,自己是一定要拦住的。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常安瞥到父亲的相片,而旁边摆着的,便是那张宋定的头像。他不爱照相,工工整整的只有这么一张独照。 常安鼻尖很酸,不到两分钟,便拉紧外套返回大厅挂起电话,“喂?”
“安安?”
“……我等你。”
藤原桥一下子软了,脸上的嘴角翘起:“好。”
常安握着话筒一时不知说什么,忽然感觉身上有点冷,也问他:“你那边冷吗?”
他语气轻快,“还好。”
常安听出来前后变化,不自觉笑了笑,“有没有受过伤了?”
“没有。”
“等你来了,我们想办法一起离开。”
“……好。”
电话亭对面的马路来了士兵巡逻,带着手电筒。
藤原桥立马转了个身背对那边,“安安,我得挂了。”
常安有点措手不及,她还想和他多说会儿话,不过也无异议:“好。”
电话筒里传来他隔空的一吻,“拜拜。”
“……拜拜。”
藤原桥说:“挂了吧。”
常安下意识面对他时那股子娇出来了:“你快点回来……还要平安。”
藤原桥心下又酸又软,喜爱地不得了:“我会的,乖。”
谁都不愿意先挂电话。就彼此听着呼吸声......
不久,那头电话中断的声响传来。
藤原桥放下电话。心中松了一口气,低调地避开士兵隐没在街道深处。
……
天一亮常安收拾好就去工作,那通电话不真实的像场梦,却又切切实实发生过。
一上午的手术,她抽出吃中饭的时间给常子英一家打电话,说明自己要延迟去台湾的意愿。
晚上
常子英和她面对面,几乎要被她气哭了,泄了气只差指着鼻子骂:“你还有没有脑子?怎么平时看着挺懂事的,这会儿就全犯傻呢?”
常安也动容,忍耐着说:“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常子英抓了两把头发,踢掉一个花盆,却拿她毫无办法。
常安上前抱了抱他。
结束这场大战,常安得以回到公寓。
战事吃紧,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路上总是很乱,来来往往的人群每天都堵住她的车。
她打算今晚收拾一些简单衣物,住在医院职工宿舍,也方便照管余笙。
余笙住院后的第三天,师娘整天没出现,只有老钟按时来送过饭。
医院接收了一批前线下来的受伤士兵,也有几个飞行员,绑满绷带。
前线医疗手段粗糙,常安小心掀开纱布,准备为他们重新处理时,在场的护士都忍不住捂上眼睛。
这种伤口,在医院将近一年半的医护人员都是首次接触。
常安也告诉自己不能乱。
忍住侧过头转移目光的意识,想要消毒,却发现血淋淋根本无从下手……
那为杀人而制造的重型杀伤武器所造成的创伤后果,面目全非,一般人视觉上根本难以接受。
从那天开始,常安不断从人的肢体躯干里挖出一颗又一颗带血的子弹,战争在向她步步逼近。
陪同师娘去余笙病房的时候,余笙正站在窗台仰头看天空,湛蓝一片。其实从八月份中旬被炸开始,阴天才是应该,下大雨则更好,大雾雨雪则是绝佳天气。
老钟利索搬床、搬东西,师娘帮着她收拾衣物。
余笙脸色看着还好,这几日她不再冲动了,老老实实养身体,常安每日都来看看她,不说什么话,只是陪着。
出门时余笙看眼常安的倦容,后者回了她一个安心的淡笑,“回家也要注意休息,要紧事情就联系我。”
余笙抿紧嘴唇,忽然小声说了句什么。
常安还没听清,可她不待常安反应已随着师娘离开。
常安一路到食堂,才敢小幅度伸展自己酸麻的脖子和肩周。
她的手因为连握手术刀,食指关节竟连磨出个两个茧子来。
不禁想到宋定的手,和她牵手时手掌和指尖的茧子就会擦过去,那种熟悉的感觉……
她挥走低落的情绪,抓紧吃饭。
而那男人此时正骑战马跟随部队前进。
他带着从日本定制的黑色皮手套,拉住缰绳,身上有泥土、炮火和汗水的味道。
沾满泥泞的军靴踩住马镫,抬头眯眼望了望天空,那里已经被硝烟迷雾所笼罩,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藤原桥稍稍提了速度,他身后步兵整齐响亮的步伐更加势不可挡,直逼杭州。
半夜九点,周师娘去接医院挂来的电话。
常安那头的声音不同平时,略有些恳切急躁:“师娘,余笙休息了没有?”
师娘犹豫:“她……”
常安在办公室握紧话筒,清晰的说:“我有要事找她,她现在能接电话吗?”
良久,师娘略带颤抖:“小笙她不见啦!”
常安:“……”
“行礼都收拾掉了,留了封信给我,说她……说她要自己去找戴进!”
常安:“……你们可有找过?”
“找了,下午趁我们一不注意,就走的——”师娘从来医院后提起余笙,只能是叹气,
“我们还没找到……现在村子里戒严,我们也不敢回来太晚。”
常安头有些晕,她暂时放下话筒让自己清醒。
被撂下的话筒线拉扯出残破的字句。
师娘无何奈何又气不过的说,“她要把戴进的骨灰收回来......我早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当时他们要结婚,我原是不肯点头的,只是拗不过他们自己!如今……一个两个的都没了齐全!”
常安仔细回忆下午余笙和自己最后的交流
——出门前望向她的深意,竟然是诀别吗?
常子英要走的前一天,常安在大伯家吃了一顿晚饭。
常安被这些关心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顿嘱咐,常子英私下给了她一张名片,一个英文名字。
他没好气也尽量缓和,“马上要第二次疏散了,能走的人都走的差不多。”
“你没事别出门,天上有飞机或是守城门那边有枪炮声了,你就真的不能乱跑了!记得,一打起来你就给我缩头乌龟一样缩在你的日租界保命,听见没有?”
“医院也不能去,别说什么英国美国,万一日本人瞎了眼就是往你那医院丢炸弹呢?!”
常安乖巧点头。
他那一根烟点燃了,并不吸,看着火光一会儿,转眼提醒她:“不管你等不等到他,十二月底一过,你就给我立刻打上面的电话联系这个人,他是我生意伙伴,还算可靠。有从香港来往杭州港口的商船,也做日本侨民的生意。我拜托了他——”说到此处脸一黑,“给你、和你的未婚夫!留两个位子。”
常安刚想开口,他一吼:“你打住,要是你男人不愿意和你去香港,你别管他自己去,听见了没有?!”
常安连忙点头。
“还有——你等不到他也不许犯傻,反正我一月初一定要见到你人,明白了?!”
常安还是点头。
“你三哥比我晚些走,要是真出什么意外不能找我,你就找他。”
常安再次点头。
常子英这才气顺了些,没再说话地抽完一支烟。
稍后平复心情,摸了摸她漆黑柔顺的发,“好了好了,我在那边给你看好房子,钱也帮你管着,不能让我失望,嗯?”
常安捏紧名片:“……哥哥,我想抱抱你。”
常子英一顿,也红了眼圈。
广济医院所在的天空总是飞机压境。
多少人出城?
又有多少人得了精神病?整天口里叫着“远远地看见日本骑兵部队的队伍进城来了!跑啊!”
常安现在只埋头做事,再不要充当《纽约时报》的翻译官,南京屠城的消息借护士看过一次之后,她便不忍再看了。
但是医院里全是难民。伤病、医院外也还是难民,伤病。大批大批的难民、大批大批的伤兵。他们遍布广济医院所有能下脚的地方,花园、走廊、休息室、公共厕所前的空地、矮树根底下。
广济医院已经和所有国际难民营步调无异,成了收容所。
常安工作时几乎寸步难行,医生护士手术前需要把头探出窗外,才能深呼吸到新鲜空气,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1937年12月23日,随着轰隆几声空前的巨响
—— 所有杭州人以前所未有的默契一同抬头了。
整个杭州市被撼动了。
常安停了手。
她登上最高天台,挤过人群。
然后,缓缓地脱下自己的手术帽。
从天空望去,广济医院的宝椒塔渺小而遗世独立,上面的人更是蝼蚁一般沧海一粟。
穿过重重云层,对面远处,全长1453米的钱塘江大桥被炸成六段,它倒塌在波光粼粼的杭州水里。
——被淹没了。
风在这里肆虐旋转,打着混乱的龙卷,奔腾绝望地呼号,歇斯底里地刮起杭州市内所有红色十字和塔顶上成群的白色衣角。
无数只飘扬的旗帜。
为了不给即将到达的敌人留下这条路,政府采取了最激烈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