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葵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听到对面男人的声音时,她握话筒的手打颤。
“你之前的话还算数吗?”她问。
男人的声音并没有她预料之中的得逞,是低沉的,带轻微鼻音,“算。”
他的车在半小时后抵达,路灯下,他的身形如同被料峭的风刻出来的凌厉。他走过来,看着她被剪毁的头发,他知道,那是她的挣扎,可她还是来到他的怀抱。手臂感受她颤抖,他声音在夜色低黯,“乖了,不怕了。”
男人太高,夏葵还不到他胸口,乱糟糟脑袋埋在他的衣服中,柔软的香气使她流泪。她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被他牵进车里,暖风灌进衣领,车门被他关上了。
透过车窗,她还看得见那些被房东太太扔出来的东西,装水的桶子,洗脸的盆子,各种杂物下她的那只布娃娃,黑塑料的眼睛在路灯底下暗暗发着光,看着她如何把自己出卖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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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她被妈妈领去了一个家,家里有一对她不认识的夫妻俩。她妈妈让她在那里等着她。夏葵抓住妈妈的衣角不肯放,她从她妈妈的眼里看出了一种幽深的,看不到底的情绪,她知道那是放弃。
她的妈妈还是走了,夏葵痴等着晚上,等来的是那对夫妻给她的一封信。
是她妈妈的字迹,告诉夏葵,她要走了,让她跟着这户人家,他们没有孩子,不能生育,她以后就是他们的女儿。
她妈妈写道:我相信我既能在十七岁生下你并活到现在,那你便能在十五岁时找到活路。你是我的女儿,一样流着臭虫的血,唯有苟活这一个本事。
当夏葵彻底意识到她所面临的是什么时,她发疯了一样的到处找她妈妈,她跑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一无所获。而那对夫妻从一开始对她的劝解,变成了冷眼和咒骂,无数次后悔,早知道不图这便宜,十五岁怎么也不如五岁好养。
但到底是他们花了钱,他们开始软禁她,不让她出门,并一遍遍的告诉她:你妈把你卖了,你妈不要你了。我们买了你,你得叫我们爸爸妈妈。
夏葵看着他们陌生的脸孔,身体里的另一个她在崩塌。
她不知道该不该恨母亲,她眼睁睁看着母亲把自己卖掉,可是她也眼睁睁看过母亲为了养活她,为了给她治病,跟过各种男人。
她深知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更觉得那些男人们连毛孔都在散发着恶臭。
她想去报警,可是买卖人口是犯罪,她妈妈被抓了会被判刑。
她只是想找到妈妈,她不想妈妈被抓。
夏葵开始变得乖顺,承诺自己不会再跑了,她也这样做了,吃饭洗碗,然后去上学,准时回到那个“家”中。只是在每个夜晚,闻着不熟悉的味道,为自己的遭遇流泪。
然而更加悲惨的事情临到时,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她仍是放学回来,老远就听见院子里哭喊叫骂的声音。推开门,院子里所有的东西,能被砸碎的砸碎,砸不碎的就用斧头砍坏,那一对夫妻被人踩在脚底下,鼻青脸肿。
而那些施暴的人一看到她,蜂拥上来将她捆绑,然后扔进车里带走。
有人来猛地撕开她嘴上的胶带,火辣辣的一片痛,然后是绑眼的黑布被解开,她看到一个女人,细长的眼睛,白脸,夹在刺鼻香水中,她的美是腻的那种。
她挑起夏葵的下巴,声音像冰锥般尖利,“夏青丽为了你这小东西跟我们借钱给你治病,倒头来却有把你卖了,你说她到底图什么?”
听到妈妈的名字,夏葵激动起来,“你知道我妈妈在哪?”
那女人说,“我们要是知道你妈妈在哪就不找你了。小东西,母债子尝懂不懂,既然你妈跑了,那么就得你来替你妈还债。没钱?没关系,像你这种能掐出水的小丫头,可有人爱着呢。”
女人的手指在夏葵脸上留下掐痕,她恨这年轻的小脸,因为所有的年轻对她来说是一种残酷。
夏葵被她掐的痛叫,然后被剥掉校服,换上羞耻的衣服,如同动物一般被关进笼子里。周围群兽环视,被她的鹿眼激发着的野性。夏葵闻到他们身上的腥臭之气,言语在下半身的支配下越来越不可闻。
再被解开禁锢的一瞬间,她冲出去,推开一道又一道的门,困兽犹斗,她生出无数的力气,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逃出去。
耳边呼呼生风,她从肮脏的地下跑到地上,外面的空气吹涌过来,可她的呼吸却越来越薄弱。
哮喘重新发作,她眼前景物扭曲,但身后咆哮之声如一记记响鞭。她像一只逃命的鸟,只记得拼命扇动翅膀,却一头撞死在玻璃大厦上。
被弹在地上,奔跑使她哮喘加剧,胸腔憋涨的窒息间,看到了被自己撞到的男人。男人在说什么,可她双耳鸣叫着,唯一能听到的是她自己短促剧烈的呼吸声。
她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多么憋屈,妈妈挣钱给自己治病,可倒头来她还是死在这病上。
而她妈妈说,她是流着臭虫的血,唯有苟活这一个本事。
昏迷使人失去时间观念,植物人仿佛睡了一觉,醒来身边人已经花白了头发,夏葵在醒过来时外面仍是,她以为已经是三四天后,而护士告诉她,现在不过是她送医两小时后。
她一个人茫然四顾,羞耻的衣物换成病服,她完全不知所措时,有人推门进来。
是她撞到的那个男人,是他救了她,夏葵从床上下来向他鞠躬致谢。
而男人在病房的沙发上坐,叠着腿,用眼神锁住她。他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得到她的所有资料,也许是年纪小,半张纸就写完她的十五年。知道她的困境,他单刀直入,“要不要跟着我?我提供你一切所需。”
夏葵看着这个男人,高眉骨,眼窝略深,喉结凸出他的绝对成熟,但她却听不懂他的话。“什么?”
男人笑了,从沙发上起来,看起来渊渟岳峙。走近她,手指附上她光洁额头,“的确,万事都有个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养你?”手指从她额头滑至她脸颊,大拇指附在她小而丰满的嘴唇上,俯下身,他的嘴唇替换手指,轻轻一吮,然后离开。他说:“懂了吗?”
懂了,这个男人是那些围观她的同类,他要吃掉她。
不要,不要,夏葵连连后退。她想冲出病房,可病房落了锁。
她背靠着门绝望看着那个男人逼近,她想尖叫,想扑上去咬死他。本以为是劫后余生,甚至向他鞠躬……为什么所有的糟糕的事情都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她的眼泪生了满脸。
而男人只是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声音温柔似要滴出水,“别怕,我不会逼你的。”
我只会等着你自己来找我。
男人走了,夏葵立刻离开医院。回去时,那一对夫妻惊惧看着她,一看到她脸上的伤口开始阵痛,二话不说让她走。踩着一地瓦岗、酒瓶的碎片,夏葵被推搡出门,大铁门被关上发出巨响,但她还是听到里面的人骂,“真他娘的倒了血霉,怎么就买了这么个丧门星!”
然后她的书包被从里面扔了出来,不偏不倚砸在地上漫流过得污水中。
夏葵背着书包回到她跟她妈妈曾经住的地方,那里住着被城市漏出去的渣滓,一个个穿梭在苍蝇和臭气里变得麻木蒙灰。
她蜷缩在破旧房子里,打算先将这乱糟糟的一夜渡过,等面对明日朝阳再考虑“未来”这个沉重的事情。
然而直到一周后她仍没有得出结论,她靠卖家里的东西来换钱,经常要拿一把零钱去买小卖部里的饼干和方便面,最后卖到没东西可卖,她就自己把头发剪掉拿去卖钱。
早饭可以不吃,但学校她还在坚持去,只是不会再怕那个细眼睛专打人手背的班主任了,她已经知道了有比她更可怕的东西。
同学们问她怎么了,看到她糟糕的发型,问她是不是又被妈妈训斥了。几次家长会后,他们都知道她有个喜怒无常的妈妈。而夏葵无法将她这几天所遇到一一倾诉,只是看着他们关切的面孔,觉得自己被生活远远推开。
一开始回家的时候,她总是怕那些人再来找她,将她再次拖进炼狱。可逐渐的,她更怕碰到房东太太。
家里水电费都欠了,房租也欠了,房东太太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有方便面似烫发和不离嘴的烟,但她有一双剜人肌骨眼。她从来都怕她,之前她还能躲到她妈妈的身后,她就是眼里飞刀,嘴里喷酸,也有她妈妈挡着。
房东太太说,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她找人把夏葵家里的东西全部搬出去,然后从夏葵的手中拿走钥匙。
夏葵未能替自己找到“生路”,但她明白了,人要活下去总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市中心写字楼里的人们,付出自由和时间,被空调吹木了的脸没有情绪的穿梭在方寸之地;她的妈妈,付出身体,在男人的身下辗转,来养活自己和她;就连房顶上的流浪猫也不得不放下天性的孤傲,低眉顺眼蹭过你的裤脚,想要换得一点点腥臭鱼肠。
而她已经没钱去买平喘药,再一次哮喘发作可能就是她的死期。
她翻出那日男人留下的号码,终于拨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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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葵的眼里车就是车,她不认得车的种类,更不懂得衣服的品牌,她只是从男人的举动间看出他的通身气派,但当被他带上山,一直开进那座半山别墅,夏葵觉得自己飞进了金丝笼。
他给她开门,她低着头不肯出来,他牵住她的手,把她拉下来。
从车库小门上来,他一直拉着她经过花园,她踩在鹅卵石上,感觉到花园里的植被探出的枝叶勾到她的裤子,劣质的牛仔裤被勾起了线,她的心同样起毛。
进入客厅她听到别人的声音,下意识地缩手,他并未紧握,感到她缩的动作,便就松了手。
跟他上楼,进了书房,男人坐在椅子上把她拉到跟前,夏葵如同受训的孩子,低着头,被剪坏的头发不听话的翘着。他按了按她的头发,声音带笑,“看来明天得先带你去修一修头发。”
夏葵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她还是恐惧。躲开他轻轻搔她下颚的手,夏葵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有两个要求。”
他眼神幽幽,看着她小脸,小嘴唇微微翘着,他凑上去啄一口,“什么?”
“第一是,我想让你帮我找到我妈妈……”
钟醒看着她,并不意外。“然后呢?”
“还有……那件事,能不能等我十六岁以后?”
他懂她的意思,反问她,“你今年多大?”
她答:“十五。”
他当然知道,“所以你让我白养你到十六岁?而且,你觉得找一个人那么容易?我费劲力气找到了,让你好回去?”他抚摸她的小脸,“那我可就真正一亏到底了。”
夏葵望进他的眼里,里面有个女孩,骨瓷的小脸,美丽的易碎,“我不会让你白养……”她凑上去亲他,嘴唇蹭嘴唇,“我可以跟你亲密,但那件事我想再等等……至于我妈妈,”她眼神黯了下去,“我知道你有本事,一定可以找到她的。找到了,我也会继续履行承诺。”
钟醒没再说话,手按在她的肩上,亲吻她的唇。静谧室内一时间只剩口舌交缠的声音,他吃掉她所有含糊的惊恐声音。
已经在他怀里了,离那一天还会远吗?
而她妈妈,已经开始找了。